我与父亲相处的岁月不长,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父亲都在外奔忙。我与父亲生前的关系也不够亲密,我印象中的父亲有点严肃,有点冷峻。
那时候,除了农业生产之外。生产队里每年还会派出三、四个头等劳力外出找副业(从事农业之外的生产劳动,直接为生产队赚取现金的行业),队里参照参加农业生产的单个头等劳动力一年工分的总和给副业人员记工分。找副业意味着离开田园,抛别妻子,好处是记得头等工分,还能从赚取的报酬中获得部分现金提成。为了给二哥治病,父亲连续很多年都在外找副业。他到铁山采矿,到塘山斫竹,在富河放排,居家的日子很少。
父亲在外的劳苦我至今不清楚。父亲有偏头痛的病;年轻时吐过血,吸旱烟,支气管也不很好,偶尔回家暂住多半因身体不适。母亲只养黑鸡,她说黑鸡蛋蒸川芎能治父亲的头痛。父亲很严肃,我不记得他是否有过笑容。在家里他很少说话,突然开口,常会惊得我打个寒颤。他的声音来得突兀,像气阀突然松开,一股气流喷涌而出,第一个音节很重,音值很长,往往只是个衬字,好像是不满,又像是烦躁。也许是憋得太久,一时控制不好力量和声高,或者是被孩子们闹得不知所措吧。有时候他说完这个衬字就没有下文了。父亲在外的日子多,离我的日常很远,他的价值是通过母亲间接发生的,母亲又是个很随和的人,在母亲面前随便哭,随便闹也不会有责罚,顶多就是不被理睬,加上哥哥姐姐们的关照,父亲温情与否就显得不怎么重要了,他的威严也因此没有给我造成多少压迫感。但父亲的力量还是巨大的。记得有一次午饭时,三岁的侄女见我夹走菜碗里最后一条小鱼便哭了起来,我却不相让,父亲见状举起筷子敲在我手背上,我顿时又惊又羞,饭没吃完就跑学校去了,以至晚饭也不敢上桌。父亲去世后,我突然没有了安全感。
二哥去世后,父亲本可以不再找副业,可他在外已有稳定活路,队里便继续派他外出谋钱。又过了几年,父亲健康状况不如从前,力气也衰减了,便回到生产队做了一名看水员,负责管理生产队里的塘堰、稻田的水事。从插秧到收割,何时蓄水,何时放水,水量多少,都得全盘负责。白天甚至夜间父亲都得扛着锄头在田头塍埂转悠。打洞的黄鳝,顽劣的儿童,偸水的邻村人都是他的对手。父亲做管水员给我们家带来的最大福利就是有黄鳝吃。春夏季几乎每天上工都能捉到一两条破坏田埂的黄鳝,他将黄鳝用嫩荆条串着,挂在锄头把上,回到家放在门口石板上亲自开膛破肚,再用斧头锤碎脊骨,交给母亲。这样汆或炒都是美味佳肴。稻田水的管理问题还是很好解决的,难的是看管塘堰。干旱季节,水源不足,一道堰,一条渠,一口塘常常引起邻村之间的矛盾,轻则暗中破坏水道让你防不胜防,重则当面抢要水源引发群殴。青年塘本是我们村的蓄水塘,可库下有十多亩邻村的水田,干旱季节邻村就会强行开闸取水,而水源不足,给了他们,我们的稻田就会干涸,交涉不好打架就在所难免。父亲是个严肃坚毅的人,身材高大,遇事不会退让,又是管水员,自然就会卷入斗殴队伍中,幸好打架只是点到为止,不会真正伤害彼此。不过因此我很介意邻村的同学。
我与父亲单独相处的次数不多,唯记得最后一次。那年我读高一,学校要向每一个住读生收取四百斤干柴,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父亲让我随他去南山竹林挖枯竹根交给学校。那时父亲精神已倦怠,身体里的大病正在酝酿,只是我还不知道。父亲在前面挖,我在他身后捡拾,甩掉泥土将竹根汇到一处。父亲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只有铁锄的挖掘声夹杂着父亲粗重的喘息声在秋天下午晦暗的林间传响。到了冬天父亲就病倒了,过完年父亲就去世了,那年他六十岁。只留下了一张五十多岁时与家人的合影。
听母亲说父亲是个孤儿,跟着叔父长大,没有婶娘。原本父亲兄弟六人,可长成并婚娶的就他一个。他在战争年代被拉过壮丁,当过民夫,最初以制作燃香为业,后以种田为生,二哥生病后就外出找副业直到到去世前两三年。
母亲去世后,我也开始想念父亲,想更多地了解父亲,想知道父亲生活的更多细节。在我童年的语汇里,记忆最清晰的就是“铁山” “塘山”“孟林山”“曾家山”“富延林”“大坞张”这些与父亲足迹相关的地名。很小我知道父亲和顺叔到铁山去了,他们去那里凿矿,挖铁,很累,很危险,手脚会受伤,回来的时候会买冰糖、套鞋,还有给二哥治病的钱。如今铁山已建成国家矿山公园,园区方圆二十多平方公里。被剥去外衣的高陡的岩体在默默地诉说着过去的故事。站在岩边遥望,我不知道哪一处坑壁,哪一条梁道曾是父亲挥洒汗水的地方,又仿佛处处都是父亲的身影。闭了眼,坑壁上舞动着无数的人,从纶巾束带,到秃额长辫,到短发光头。千年一瞬,湮没世间多少父亲。
前几年,我找寻父亲的足迹,前往塘山砊下,一个父亲曾经伐竹的地方。逆着溪流而行,走到山穷水尽处。这是一个大山深处的村庄,现存大约八九户人家。废弃的巨大的石磨盘半淹在泉水里,这里过去应该有过纸坊或香坊吧。父亲去世已经四十多年,他的同龄人都已作古,我只想看看这个父亲曾经劳作过的地方。幸运的是,这里还有父亲的故人——一位健在的八十多岁的大娘。她说父亲曾经就借住在他家。她告诉我父亲是个好人。当年大家出山很不方便,父亲每次背竹下山,各家都会托父亲帮忙从山外代买油盐酱醋、鞋帽之类的日用品,父亲下山两驮竹,上山一担货,从没有空肩的时候。有一次父亲还从山外赶来了一只湖猪婆(太湖地区卖出的衰老母猪),赶着一只老母猪,走十几里山路,不图任何报酬,就为让乡亲吃到猪婆肉。原来严肃的父亲有一副热心肠,深沉的表情下藏着不张扬的情义。
大山里的楠竹卖出去不容易。从山上到河边的搬运靠肩挑背驮,从河边到富慈的运输借水力,春夏丰水季是水运的最佳时机。小河放排,放排人先要用檵木条将散竹穿成一米来宽的单排,再用牛藤将单排捆扎成二三十米长的复排,放排人要提前备好檵木和牛藤,放排前一天要将复排扎好,当天上午再做些准备工作竹排就要下水了。父亲的竹排经过门前小河时,大约中午时分,母亲就让我和侄女到河边等候,父亲经过时会将一些砍斫下来的竹尾棍头扔到岸边,这些是很好的做饭燃料。站在水边远远看见父亲,腰囊箬笠手握竹挽(竹竿一头装有单头鹰嘴镐的工具)独立排头,顺流而来,那态度潇洒风流;竹排缓缓远去,望着父亲英武的背影,豪迈之情油然而生。母亲告诉我放排之路险象环生,激流浅滩处竹排搁浅,就得用挽子拉着竹排前行;深潭旋涡又常常牵着竹排打转,稍不留神竹排就会侧翻,首尾缠结。排行顺利,父亲当晚就可以回转;路遇麻烦就得在外过夜;遇上结账日父亲就会带回些时鲜水果,偶尔还带回一只牛脚或一串牛骨。
我也特意到过孟林山、曾家山、富延林、大坞张这些父亲当年赊借玉米、薯丝、薯渣的大山高处的村庄。父亲正月外出前会算好家里存粮能维持的时日,断粮之前必定赶回筹借。当年父亲挑着箩筐踏遍山庄挨门讨问的窘迫我已无从知晓,但一定是哺育幼崽的责任战胜了借贷的羞苦。
如今,我理解父亲是钢铁一样的汉子,他严肃的背后是稳重,坚硬的背后是担当。他藏起软语,教会后人真诚朴实;他不露柔情,内心却是爱与善良。平凡的父亲行“不言之教”,让后人受“无为之益”。
2022年5月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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