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学校毕业之后就去了G市的一家精神病院做护士。医院很大,分区完备,福利待遇什么的都不错。在实习期的第一个月我不需要值夜班,事情也不多,生活很有规律,每天精神都不错。那些病情最严重的病人住在13楼的封闭式病房里,他们主要由身强体壮的男护士来照顾,我虽然矮且瘦,还是有点力气,偶尔也会被叫去给他们打个下手。我第一次见到鹤的时候,她刚做完无抽搐电休克治疗,脸色苍白,眼神涣散,不过看起来倒还是淡定。
“我死了吗?”
“比那糟糕得多,你还活着,并且意识清醒。”
我把鹤推到单人病房,按要求给她服了药。她瘫倒在床上,看起来像个损坏了的布娃娃,长长的红发湿漉漉的,全身都被汗浸透了。我盯着鹤,她很年轻,身形修长,病号服虽然皱巴巴的,但是蛮干净,指甲也仔细修剪过了,手腕和脚腕上还有皮带捆绑的红色痕迹。她一个人住在封闭式病房里,记录显示从来没有人来探望过她,这并不常见。即使被护士长警告过不要和这里的病人走得太近,我认为我可以和她聊聊,闲聊总是无害的。她漆黑的眼珠对着天花板骨碌碌转个不停,我甚至不确定她到底有没有看到我。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啊……或许……你可以走近一点。”
我向前走了两步,鹤突然站了起来,把手重重按在我的肩上,她足足比我高半个头,非常强壮,我站在阴影里,突然想起病历上的那句“有暴力倾向”,顿时有点慌了,硬着头皮没动。鹤还是很茫然的样子,说:“我找杯子喝水,有点渴了。”她把手从我肩上挪开,慢吞吞地走到小桌子边从抽屉里拿出杯子。
“需要联系家人来探望你吗?”
“不需要,我就是全家人。”
“对不起。你的父母……”
“生过我,然而不是家人。”
她开始慢吞吞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她的肌肉依然很僵硬,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很不自然。
“你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疯子?”我问。
“男人就不能是疯子了吗?”
“首先,男人不疯,因为这儿由他们来定规矩。其次,你有着女人的外形,但是高大强壮,性格狂躁,有暴力倾向,没人能轻易制伏你。所以你是疯子。”
“这儿比地狱还要糟糕!”
“可怜,然而那儿并不需要你。”
“我不想呆在这里关禁闭!……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是你自己要求住院的,还记得吗?”
“我是让你们给我治病,而不是让你们将我囚禁。话说回来,我到底什么毛病?”
“你看过诊断单了。精神分裂并伴有暴力举动。”
“我根本没病!至少不是你说的那种病!”
“如果你不相信自己有病,你为什么自己跑到医院里来呢,并没有人把你绑过来。你也觉得和别人不一样的自己不正常吧,我们会矫正你的,这里有各种方案让你恢复正常,比你严重的病人也不少。”
“我不认为自己需要矫正。”
“不,你认为自己需要。你看,因为大家是那个样子,而你是这个样子,都不需要有人来抓你们,你们自己就会觉得自己需要矫正了。你是自己来到医院强烈要求治疗的。等治疗结束,你就能和别人一样,至少和大部分人一样能让你感觉好点儿。”
“如果我不做和别人一样的事情……”
“那就是你的错,你就像一个不守规矩的机器人,到了该被修理的时候了。”
“我做不到那些事情,即使是被要求,即使穿上拘束服,即使是挨了鞭子。”
“这也就是为什么你需要被矫正,你不该思考的。”
“思考什么?”
“一切,你就不该有‘思考’这个念头,就这样活着不好吗,像别人一样幸福快乐。乖乖吃药吧。”
鹤恶狠狠地瞪着我,似乎就要开始咆哮,我也毫不示弱地回敬她一个轻蔑的微笑,即使我的手有点儿发抖,小腿肚子也有点儿抽筋。然后,突然之间,鹤又变回一副茫然的样子,举起杯子,慢吞吞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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