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快要落下的时候,我远远的望着。记忆中被孤立被隔断的影相在此刻重组,整合,恍若隔世之梦。
草莽空廖,山川寂清,万物恒静。
穿过青石巷弄,老街尽头是一家小院。建筑时间不详,集江南婉约于一身。老旧的祠堂,四角俏起飞檐,铜铃随着风儿摇摆旋转。竹影清风四下流溢,小院被披上了淡淡的光晕。
此时我站在堂内,仰望着四角上的天空,那是一抹清决之色,深远空寂。二维平面在深空中无限延伸,景深和色调都是那么扑朔迷离。
檐下落了一宿的雨,清凉的山风,贴着脸。细嗅有隐约的花香,缠绕在鼻尖。老屋上的青瓦斑斑且驳驳,踩在地下的是藓类植物,碧如青玉,凉如磬石,庭院中有花草三五处,盆景六七株。
穿梭于阁楼间,廊柱上一枝盛放的牡丹,衰颓静寂。木门古老繁复,斑驳陆离,花鸟鱼虫的形态依稀可辩,营造了一种物哀和疏离的美。风一来,木板咿呀咿呀,似断了弦的折子戏。
这是我初次见她,她正在禅室打坐,禅室在阁楼上,四面无遮无拦,任清风明月流溢。眼前的她是清瘦的,因是日日食素斋的缘故,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泛着白光,光滑如同婴儿一般。她的头发自然的散落腰部,乌黑发亮,见我的到来,腼腆一笑,招呼着我们坐下,她的声音是细袅袅的,如饮琼浆玉液。随手又用一根紫檀木发簪将散落的发丝绾起,发簪雕工精美,线形流畅,末端有银制的凤翎交叠其间,和她的整个气质都很投合。她的手腕上刺有一朵幽兰,在袖口时隐时现。正如她的心性,幽且独。其一如既往的明净,清新脱俗,清幽雅致,且葆有一颗赤子之心,不受尘俗所扰,心如菩提。
她的身上有着生命历练与沉淀出的美,给予人的永远是一份自信与宁静。在这纷扰的人世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内心腾出一个清静的地方,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二
傍晚十分山里渐渐起雾了,湿漉漉的空气润泽无比。她嘴里哼着一曲歌儿,“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
此时,我们坐在老宅的院落里,树阴下一片清凉,置一把竹椅,一些点心,清赏佳木,享受着桃源般无尘清宁的片刻幽静,像是坐在一个很岁月的词上,让光阴漫焕出娉婷。
静嘉姐说,“我给你们抚琴一曲把”。说罢,她的脸像栀子花瓣轻轻垂下,掩上了几层羞涩,绯红如云霞。
我们坐在小院里品着茶香,听着琴音,手中的茶,浮沉缱绻,在这个傍晚散溢着独特的清香,平淡中却有着一种动人而又细腻的的清和之味。居室,院落,所植的花木,日常清供,均沾染了这种淡泊收敛的氛韵。这是当今时代最稀缺,却也是中国传统美学最为普遍的品质。
在别人大张旗鼓的谈论生活技巧的时候,而她所向往的,不过是如何回归日常,用中国诗意的语境表现传统文化的魅力。
院子里有许多可人的草木,在她精心护养下长的十分喜人,院落中遍植苔藓青蕨类植物,绿色满阶,充满了清凉意,院落里种的最多的植物是菖蒲,而不是什么花枝招展的植物。她向我们诉说着菖蒲的习性,修剪的技巧,还有它们每天的变化,从中我能够感知到她对生活的那种热爱,只有葆有一颗善于发现的心,才能够看到植物每天许多微妙的不一样的变化,一盆小小的菖蒲有的身材圆滚,有的修长劲拔,散发着阵阵清透的幽意。也许正是因为它的俊秀,飘逸,清新,雅致,淡泊,才博得许多文人雅士和山居者的青睐。或许避开人世的喧嚣,亲近于草木,人的性子里也就多了一些淡泊宁静的气质。
走进她的书房,数件日本奈良的古器陈列在书架上,它们是要经过千锤百炼才能锻打出来的,精这些传统的器物有着完美的比例线条和细致的人性化设置。它们的身上有一种历久弥新的美。
她说,“唯有千帆过尽,繁华落幕才能够感知到这些大巧若拙的器物之美。”
在她书桌上摆着一张照片,秀韵犹存,照片是她穿着一身民族服装坐在花圃里看书的侧影,清新淡雅,如同沾了雨露的垂丝海棠在四月静静绽放,娴静如水。老旧的银质手镯和项链,绣片上繁复缜密的纹路,它是如何被绣娘绣在上面,我们不得而知,但那玲珑巧思,却有种闺阁中的美。墨绿的底,暗红的花,我夸赞她,只有姐姐才能将老绣穿出如此绝世的味道。
三
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从小就生长在北京的大胡同里,因为平时父母工作都很忙,基本上算是一个放养长大的孩子。她在北京服装学院上大学期间,会时常去南锣鼓巷游走,因为她的老同学在那里开了一家咖啡店。老同学是她高中时期参加社团认识的,她们两个彼此欣赏,在长久的陪伴下两人也更加契合。
那段时间她和他的男友分手了,心里无比悲痛,经过朋友的一番开导,终于释然。她的朋友也十分义气,只要她来,从来不收取任何酒水的费用。就这样,她就在咖啡馆混吃混喝了小半年,并且认识了各种各样的朋友。这其中就有她的现任丈夫。
他,出生于富贵之家,自小优渥的处境让他衣食富足,有余力有闲情让他过着一种万般优雅的生活。并且身上有一股阳光般的渲染力,声音如百灵鸟般清澈,高中时期便代表学校参加歌唱和演讲比赛获得了很多奖项。身上的那股明亮,好似避开人世所有的离别。
他热爱传统文化和古器物,中国画,书法,摄影,茶艺都是他擅长的。他的才情,风度,学养对她来说,有着毫无抵抗的魅力。他的世界包罗万象,对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他的心高贵而自由,性子中有玉的温润还有兰草的空寂。不被扰乱的日子里,心绪也是平静如水的。他会在盛满了雨露的清晨醒来,然后惬意无忧的喝一盏清茶。或者随笔泛舟,飘荡在青山绿水之间,写下属于自己的春风词笔。
面目疏朗的他,克服了这个时代聒躁浮华,煽情浅薄等弊病,一派古雅疏野,冲淡清和的文人气象。
晚上八点钟,芸窗小坐,他着一袭白衣,思绪在天地之间游走,站在望月亭下,晚风吹拂,他的衣褶也随着风的韵脚翻飞舒卷,他稳泰的用手将翘起的衣角捋了一下,让其回归简约疏朗。
一轮明月独当夜央,他拿起箫吹了起来,萧音悠悠冉冉,寂美深远,抚慰着内心的苍凉和杂芜的心事。声韵悠扬,佳人在侧,我用眼睛扫了一眼他身边的妻子,她倚在栏杆边上,用手支起脑袋,闭着眼睛,静静的听着,很享受的样子。
女子皎然的面容在月儿的余辉下更显的清亮,不泛一丝涟漪。眼睛里更是有一种难得的清澈,让人想到风停水静,星空,大海,湖泊。一盏明月光,如涓涓流水,藏匿着静定,阴柔,温软。
声音的旋律常常让她感到神思飞离于心物之外。她听的出神,忽然讶然失笑,像是想起了什么。这首曲子是他们刚结婚时俩人共同创作完成的。这一次,他吹的似乎比从前更加熟练了,也更加深情了。萧声飘袂在深空下,喜悦无处不在。
四
旧日里,他们曾共同携手走过雕花木窗,亭台楼阁。经历了生活的磕磕绊绊,他们早已将自己的灵魂融在了彼此的躯体里,爱像一座座高楼牌坊,在他们心底筑起。他们之间的爱不为占有,即使隔着距离遥遥相望,亦能轻易感知到来自于对方的温度,纯粹与包容,接纳与赤诚。
她像是一支百合花,带着清晨的朝露,去寻找与她印合的内心。她一直行走在一条爱与美的旅程之中,沉浸在似水柔波的感性里,岁月,终究没有辜负她。
她把生活过成了诗,只要能和心爱的人厮守在一起,其余的都变的不那么重要了。她想要的生活不过是一屋两人三餐四季,与爱人从青丝到白发,一起坐在时间的摇篮里,数着过往的记忆,慢慢皓首,慢慢白头。
在绿水环绕的山间,她日日打理花草,花木成畦,日渐葱笼。她还在屋后种了一畦一畦的蔬菜,自己自足,耽溺于每一个清晨日暮,与尘世疏远。日日读书,写作,怀有一丝浪漫的心劲儿,于庸常中感知别样的美好,居住在这里的日子,心安意闲。
她自带山川草木之深情,犹似《诗经》里的植物:木槿、萱草、幽兰,...温婉馨香的样子,瞬间将远古的美推至眼前。
他们在自然的浸染下回归原始的质朴,生活节奏和器物饮食都带有一种祥和自然的味道,他们和我们一样。离不开吃喝拉撒,衣食住行,也同样为了生活而甘之如饴。生活的姿态虽是至俗的,但生活的姿态又可以是至雅的,有心的人,总能从日常烟火里里挖掘出不一样的翩跹侧影。
想起雪小禅说过,所谓银碗盛雪的日子,是门前种花,屋后种菜,自己腌制咸菜,有柴米油盐诗酒茶,有三五知己秉烛夜谈……这样的光阴,如饮清茶。
他们的生活方式帮我们界定了万物彼此之间的分际,又帮我们重新定义了世间生活的美好,不论贵贱高低,贫穷富贵,日光明耀,山河寂清,一招一式里皆有繁华涌动,一年一岁里皆有花灯如昼。珍惜光阴的馈赠,就会有处处领略到的欢喜。草木花间,三餐四季,陌上巷口,晨钟暮鼓,豆蔻朱颜,鹤发鬓间皆有可寻的诗意。我们要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不问风月,过出自己的风彩。
四
一丝亮色从云层里射了下来,斑斑碎影洒落一地,摇曳出诗意而曼妙的况味。她说,“逃离了城市喧嚣后,自己都心也变的轻盈了,与人世保持一定距离,我的快乐大多与草木有关,它们至纯至美。吾心似明月,清浅,简单。”
一个人走过了千山万水,囊括了日月星辰。千帆过尽之后,一切都变的淡然。红尘中的人,痴情名利,而她,不为外物所扰,将光阴绣成字句。
此时,山麓的云雾升腾起落。古刹深深,被烟云所覆盖。清 孔尚任 《桃花扇·访翠》里写到:“一带板桥长。閒指点、茶寮酒舫。”眼中所见的意象,竟无端契合了。我们站在窗口,凭栏远望,山野一片,明霞一片,一叠一叠交织在一起,轻染了天穹,似晚樱灿然。
万物静嘉,一草一木皆静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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