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走了以后,家里陆陆续续养过狐狸、毛毛和哈利。
那年地震,防震棚失火,狐狸不幸牺牲。留下了满月不久的毛毛。我每次喂毛毛馒头,毛毛叼着馒头跑去屋后,在狐狸烧死的地方刨一个坑,把馒头埋在里面,再用土盖上。嗓子里呜呜咽咽的,发出悲凄的叫声。数日如一日。每每如此,我抱起毛毛,也泪流满面。每当听到村子里儿子打老娘的消息时,我总是觉得这人还不如毛毛。毛毛长大后去了我舅舅家,为舅舅看家护院。每次我去的时候,它都高兴的上蹿下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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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长得像金毛,却是黑色的,个子也矮些。它是一条放飞自我的狗,基本不在家,一天到晚都在外面跑。它喜欢田野,每天去地里撒欢。不是去逮蛐蛐,就是去抓蛤蟆,但我只要打开后门,喊一声哈利,它不知道从哪里就窜出来了,欢乐的奔向我。
哈利在村里没有亨特那般被人瞩目,也没有豹子般被人宠爱。它只是一条狗。
那几年父亲赚钱越来越难,家里的经济慢慢变的紧张起来,多年不种地的父母也重新开始种地了。家里的闲人也越来越少了。大富叔也不太登门了,也不叫父亲哥了,开始直呼姓名。大富叔说了,按辈分,父亲要叫他叔。我见了叔叔伯伯们,和往常一样叫,他们只有礼节上的点头答应,再没有见过那么热情的笑脸了。
那些年,拖欠农民工工资是普遍现象。
有一次父亲去讨债,债主坐在办公室,大言不惭的说:钱有,但只能给你一半,剩下的是我的辛苦费。
父亲咬了咬牙说:行。
债主递给父亲钱的时候抽出了500块,说:我妈前几天不在了,这500算你搭的礼。
父亲接过钱,朝他的桌子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再去收帐,很少要到钱,债主时常以东西相抵。有一次父亲开了农用车回来,还有一次扛了一个方桌。都是不划算的交易,父亲不得已而为之。农用车到家后,村民们都来参观,我家又热闹了,父亲又受欢迎了。等到秋天掰玉米的时候,大富叔等人殷勤的请父亲拉玉米。我发现这是一个套路。于是暗下决心,我不要这样。
那年,在老师经常不来上课的情况下,我考了全镇第二。父亲高兴的请校长喝了酒。成长岁月里,我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为了让父母高兴。他们高兴,我就高兴。
有一回,父亲和许久不登门的叔叔谈事,我拿着一个新书包回家了,父亲问我哪里来的书包,我平静的说三好学生学校发的。我从叔叔的眼神里看出了羡慕,小心脏跟哈利进了田地里一样,欢快的跳跃着。
我家大少,依然和以前一样,注意力永远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有一次,他用父亲剩余的铝合金做了一个小板凳,成本几百块。完工后,很热情的邀请我试坐,我刚坐上去凳子的四条腿往四个方向撇。吓得我赶紧起来了,大少得出一个结论:铝合金不适合做板凳。
母亲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咱家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大少说,那我呢?
母亲说:你妹考上大学了,在外面工作了,你今天去找她说没钱买肥料了,明天说没钱浇地了。
大少嗤之以鼻:我才不找她。
我抚摸着哈利,它少见的在家里,很舒服的闭着眼睛享受着我的摩挲。我也很享受母亲描绘的画面,谁让大少老跟我抢东西呢!
被母亲反复刺激,大少依然我行我素。
我上初中的那三年,家里的经济一直处于下滑状态,直到高中也没有明显改善。
村民们却慢慢富了起来。那几年,村里引进了油桃,这在当时是新品种。收购价比寻常水果贵四五倍。于是全村的地都种上了油桃。我家也不例外,虽然父母不擅长种地,但总归是一项收入。
等到油桃六七分熟的时候,客商就来收桃子了。我家卖桃子的钱永远没有别人家的多。因为父母有两不卖:打过药的不卖,有瑕疵的不卖。油桃树生虫了就需要打药,一般打药后三五天或者下过雨才可以吃。可是刚打了药,客商来了,三五天后桃子就熟过了怎么办?我的父母宁愿不卖。卖桃时箱子拿回来自己装桃子,如果把坏的小的全放在箱子底下,高温情况下,不出三天,整箱桃子都会坏,而且会迅速污染别的桃子。等拉到广州等地,差不多一小半都是坏的。父亲总是诚诚恳恳把好桃子装箱,他还劝别人:要是客商赚不了钱,谁还来咱们这里收桃子?
大概客商们也觉得父亲和别人不一样,委托父亲做了经纪人,父亲一边和客商商量价格,一边组织村民卖桃。父亲可以从中间获得一点差额。
然而,父亲前半生积累的乐善好施的名声全毁在了这件事上。
最后一个来客商在结款的时候说回去取了钱给送来,父亲不同意,合伙人说这人值得信赖,于是放车走了。本来客商卖了东西再结算这种事也常有。但倒霉的是这辆车在路上遇见了自然灾害,耽误了几天,等桃子到了目的地以后全坏了。客商老头损失惨重,没钱给父亲。卖桃子的全找上门了要钱了。父亲天天去找老头,老头以死相逼,说没钱。自然而然的,我家又重新变得热闹起来,各种要钱的,谩骂的,撒泼的。但这些人基本都是邻村的。父亲每日奔波,想办法要钱,要回来一点,赶紧给人家送去,总是说谁家都不容易。
而我们村的桃户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和克制。除了个别人,没人给我家添热闹。至今,我对这些善良的父老乡亲极为感激。至于个别人,让我对人类这种物种有了新的认识。
我记得小时候个别人来我家借钱借物,父母从无二话。因为几百块钱,那家的女人使出了高超的骂人本领,我的祖宗十八代都被她问候了一遍。
那笔帐还清的时候,我初中毕业了。那一年唯一令父母欣慰的是,我考上了重点中学的重点班。大少去了另一所普通高中。
此时,我家那不问世事的哈利,意外死亡了。哈利是中型狗,为狗和善,性格洒脱,也没人怕它。讨债的上门,哈利要挡了路,人家要大声的呵斥它,或者骂它几句。哈利也不惹事,总是灰溜溜的走开。
人畜无害的哈利,口吐白沫,中毒而亡。
有人说哈利吃了被药死的老鼠中毒的。我知道生性活泼的哈利只喜欢活物,对死的东西不感兴趣。
有人说哈利被人下了毒,谁下的,没有证据,父母让我不要妄加推测。
总之,哈利死了。
大少在后院的自留地里挖了一个坑,埋了哈利。我把一截小小的木头插在了哈利的坟上,上面写着四个字:哈利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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