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儿（五）
秋云漠漠，秋雨下个不停，天空像个裂了缝的瓮，一直漏水。
姥姥说：“拿个棒槌到梯子上悠悠。”
这是我喜欢做的事，我立马拿着棒槌爬到房上，用绳子把它绑在梯子上晃悠着，嘴里念念有词：“棒槌棒槌悠悠，晴天大日头！”连念三遍，很郑重的样子，据说这样天就会晴。
类似这种“偏方”姥姥还懂很多，我小时候很瘦小，姥姥说若想长高大年初一起早时到院子里抱那棵长得最直最高的槐树，嘴里念：“槐树王槐树王，你长高来我长长，你长高了做檩梁，我长长了穿衣裳。”也是三遍，我如此做了，后来果然长高了。
我站在梯子边看着摇摇晃晃的棒槌，虔诚的企求雨停。这时李默成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房顶上。
“姚千千！”他冲我喊道。
我爬上北房，穿过两家房顶走向他，这时雨小了一些，他没打伞，的确良的衬衣已微微濡湿。
“我想出去。”他一脸严肃地说。
“去哪？”
“全世界。”李默成说，“有风车和郁金香的地方，那里的兔子会说话，还有大人国和小人国。”
“有灯笼鬼吗？”我问。
“这倒没有，不过磷火可以打开异世界的门。”
我很激动，问他：“可是要怎么样才能去呢？”
“我打算坐火车。”他凑近我悄声说，“四连庄那里有火车站，我想从那里出发。”
我的脑子里像打翻了个琉璃匣子，光怪陆离的东西一下子都冒了出来，见我一脸憧憬，李默成更得意了：“羡慕吧，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尤其是我爹，他要是知道了非得打断我的腿。”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我说完却有一丝后悔，我从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姥姥肯定也不让我去，外面的世界再辽阔也只能存在于我的想像之中。
“不行，冒险是男人的事，女孩子只会添乱。”李默成说。
我顿时不高兴了，他比我还瘦小，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意思是……我先去探探路，若是发现了好玩的地方，下次直接带你去。”他又补充道。
我这才抿嘴一笑，雨丝渐渐停了，夕阳从铅云后慢慢探出头来，隐在西山一侧，像一只瞌睡的眼睛。
李默成说：“那我走了啊！”
“那个……”我喊住他，“蚕豆吃到了吗？”
李默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壳不好吃，只有豆子能吃，我会吃到豆子的。”
我点点头，他早已跑远。
晚饭后，我盯着东屋的纱窗，心里空落落的。
“傻丫头，想看电视就去大强家呗！”姥姥说。
东屋的纱窗上经常有蚊子，是壁虎绝佳的捕食地点，经常可以看到两三只壁虎静伏在纱窗上，白色的肚皮微微起伏，只待时机成熟，便迅速出击将猎物吞下。我总是坐着小板凳盯着纱窗看好久，仿佛电视里的《动物世界》，所以姥爷说，这就是咱家的电视。姥姥见我这样，以为我想看电视了。
我摇摇头。
姥姥说：“没事，我刷完碗带你去。”
姥姥带我去大强家，还未进门就喊着：“她大娘，吃了没？”
“早吃了”胖大娘从灶里探出身来。
“那还不下灶？”
“熬糖呢，明儿用。”胖大娘说。
胖大娘和大强爹是卖糖葫芦的，每天晚上都要熬糖，做冰糖葫芦，一大早大强爹就骑着车子出门，车子后椅架子上插着草把子，明晃晃的冰糖葫芦摇晃碎了朝阳。
胖大娘朝屋里扭扭头：“带得儿进屋去吧，大强他们在里头看电视呢！”
大强家屋子低矮昏暗，白炽灯发出蛋黄一样的光。村子里十天里有五六天停电，不停电时有三四天收不到台，这一天万幸有电且电视有台，屋里四五个孩子坐了一地，都支着脑袋直瞅着那台熊猫牌的黑白小电视。
姥姥拉我坐到坑沿上，电视里正在演广告，每次到电视跟前我都有些拘谨，我能从电视里看见他们，他们也许也能看到我，我很少面对陌生人，紧张得浑身都僵硬了。
过了一会开始演《西游记》，随着背景音乐响起，石壑林间蹦出一只猴子来，随后大江大河尽在眼前——这大概就是李默成说的那个世界了，果然神奇而辽阔。我看得入迷了，那里有妖魔鬼怪、神仙如来，孙悟空可以上天入地七十二变……
可是才演了半集电视就开始罢工了，画面没了，只剩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条和点。所有人都急了，大强狠狠地拍了电视两下，别说还真管用，画面跟着抖了两抖，孙猴子的脸扭曲着出现了。
“再动动天线。”二强说。
大强把两只天线来回转，可没有效果，又动动环形天线，画面一下子就稳定了。妖怪们架了一口锅，要把唐僧煮了吃，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大强却把手一松，画面又消失了。
一屋子人喳喳起来：“你别松手啊，正看着呢！”
大强不高兴了：“我举得胳膊都酸了，还看不到，要么你过来咱轮着举。”
“要不找块肉挂天线上去。”有个男孩说。
大家哄堂大笑。
又折腾了会，总算又出画面了，可这次却没了《西游记》也没了广告，而是个一堆色块组成的圆形图案，静止在那里一动不动。
众人都叹气：“散了散了，演没啦。”
胖大娘刚一进屋见状：“咋了，都不看了？”
我悻悻的，也想回家，胖大娘却和姥姥唠起了家常。大强二强则像一对黑皮球在屋里弹来弹去，我很有些嫌弃他们。
千千（五）
芹芹的对象叫李飞，是四五里外的邻村的，没有正式工作，在工地上打零工。而且长相普通，个子也不高，木讷寡言，葛姨十分看不上。她对女儿男朋友的不满不仅传遍了周边乡邻还时不时向我倾诉。每次给我端饭的时候就把这个男人的一无是处从头至尾说一遍，最后是：“人总要图一样，真不知道芹芹看上他哪一点了？”
其实芹芹也普通的很，与李飞相比并没有多大悬殊，可在葛姨眼里她可是一朵花。我只得附和着笑笑，葛姨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她可能意识到在我这个血淋淋的反面教材面前说什么都像是夸耀。
年关近了，葛姨开始准备过年，被褥拆了洗洗了缝，每每过集时都要去买东西，这一天她喊我：“你赶集吗？今儿你三大爷开车过去，你也出去走走，买身儿衣裳！”
三大爷的三轮车我可见识过，当初接我来葛姨家的就是三大爷的小三轮，冬天的土路冻成冰疙瘩，坐在三轮车上哐当哐当的像炒豆子，能把人骨头架子炒散了。
“我不去，我还穿什么衣服？”我笑笑。
“那我可去了啊。”葛姨穿了件干净的紫红色棉服，脚上是簇新的黑棉布鞋，拢了拢头发，美滋滋地出门了。
她往外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千千呀，明儿芹芹回来，我赶集买点菜，你帮我打理下——咱一块吃啊。”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会做菜，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我帮忙，葛姨不会做菜倒是真的，她的饭菜虽然难吃，却并非有意虐待我。
我只好应下：“行。”
葛姨从集上买了茄子、豆角、粉条、鲤鱼、火腿……还有整整十斤猪肉。除此之外还有一块明黄的布条，她把它围在脖子里问我好不好看。
“那集上拣布条的人可多了，一块钱一块儿，一会儿锁锁边，当个围巾。”
我顺口道：“好便宜，也挺好看的。”
葛姨黑瘦干皱的老太太围个明黄围巾，整个人都显眼了。她是极看不惯我的：“集上的衣服可好看呢，也不贵，你说你也不穿几件新鲜的衣服，给自己也添添喜气，你看人家艳红，哪次不是穿红着绿的……”
葛姨说亏得我还在城市里上学上班，一点也不“时髦”。我的外套只一件黑色羽绒服，已经连着穿了近一个月了，这屋里没有镜子，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似乎很久也没想过我是什么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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