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清晨,他独自踏上一条荒芜的小径上,那是一条蜿蜒,崎岖的道路,两边长满了到小腿高度的杂草,以及零零星星的几棵枯树。秋云撒着冰雨,一阵又一阵,很猛烈,像哀妇的恸哭。他穿着一身黑,像丧服。冰冷的雨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只是他的步子仍然很慢,像极一位丢了东西失魂落魄的人。
第二天正午,他独自走在一条热闹的街道上,那是一条平整,宽广的路,由整齐的石砖铺成。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各自发出热闹而又吵闹的笑声,交谈声。天空正晴朗,阳光柔和地洒着,人群的涌动使得温度上升,每个人都觉得暖洋洋的。只是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似的。他那深黑色,死气沉沉的眼中,是一具具骨架在行走。那些嘈杂,刺耳的噪音,由那些骨架牙齿与骨头之间的摩擦,源源不断产生。天空上,一个刺眼,却又散发着诡异的紫光的头骨,让地面变得沉闷而燥热。那滚滚涌动的热浪,好像是一条奔腾不息,吞噬一切的河流,这一切令他窒息,头发昏。
那是一个奇怪的梦,夜晚的温度很低,一阵吹来的风仿佛令人轻微过敏,要人浑身发颤。淡白色的路灯一盏盏亮着,照亮了马路四周,而路边一栋栋低矮的屋子仍然一片漆黑。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屋子,没有一间亮着灯。道路旁,一颗颗被风吹得哗啦啦怪响,枝繁叶茂的树,扭曲着,翻涌着,像团黑色的雾。他一个人孤单地走在这条路上,他不时左顾右盼,像是在渴望着什么东西出现,他想停下来去路旁边的屋子前敲敲门,可他却不能停下自己的步伐。他走着走着,一个浑身散发着光芒的人形生物突然出现,就这样盯着他。而他,对着那团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掉着泪,磕着头,祈祷,忏悔,请求原谅。那人形生物一言不发,消失了。他又不受控制地向前走着,那路的尽头,一片漆黑,好像一个海面上一个漆黑的旋涡,慢慢将他拖入进去...他猛地从床上惊醒,惊魂未定,怔怔地看向一面惨白的墙,墙背后是一个空空的房间。
梦醒后的早上,一个餐馆中,一个臃肿,颓废的男人坐在他对面,吃着面条。他不吃面,而是盯着那个男人看。那男人面容很憔悴,似乎一宿没睡。他的脸上满是皱纹,黑眼圈很重,神情呆滞,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出神。男人的下巴厚,抹着一层淡青色,短短的胡子。牙齿微微泛黄,从门牙往左边数的第四颗牙槽,空空的。他的嘴唇上方有几颗红红的痘,痘藏在大约半厘米的胡子之中,那些胡子稀疏,像一根根被割断了的杂草。男人吃起面来,也是呆滞,缓慢地。他机械地把面条往嘴里送,咀嚼非常久,才咽下去,就好像在做着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过了很久,男人吃完面离开了,而他的面还没有拌匀,厚厚的一层酱堆积在碗里的左边,右边的许多面还是纯白色,少部分沾上了酱,呈一种淡褐色的样子。他瘦削的手用力捏住了筷子,将那层厚厚的酱拌匀在冰冷的面条上。那层由肉粒,褐色的酱,葱,花生碎组成的酱就这么和面缠绵,翻动着。他看着碗里的面和酱,忽然觉得胃里有些翻涌,想要呕吐。只是他昨天一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他强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迅速将面粗暴地塞进自己的嘴巴,几乎不嚼,就吞进去,像只饿极的狗。
第二天上午10点,他住的小区,有个人跳楼死了。死的这个男人,昨天在面馆就坐他对面。那男人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子。据说,他去外面赌博,输掉了辛辛苦苦凑了已经近百分之六十为孩子买学区房的钱。他走到那个男人摔死的地方,挤进围在那儿,拥挤到连滴水都渗不进去的人群,他看到地上的一大摊血。人们各自议论着,声浪一阵则袭来,像拖拉机的发动机与摩托车启动时的声音混合而成。他堵住自己的耳朵,就好像这声音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一般。他挤了进去,凝视着那摊血,很大一摊,火红的,像一个太阳。
太阳已经落山,消失不见了。人群不久前终于散开,只剩下他,还立在原地,发着呆。晚风轻轻吹着,像是死者生命最后关头的一声叹息。那摊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那片石砖铺成的地面比起四周,新得像是刚刚才铺下去一般。一个人死了,就这么死了,但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他在哭,剧烈地哭,就像一个最不成熟的小孩,失去了最心爱的玩具一样地哭。
哭累了,天彻底黑了,小区的路灯都亮了起来。他望向自己所住的那个房间,暗着光,漆黑,像一个吃人的洞穴。他似乎看见那洞穴内倒挂着无数蝙蝠,那一只只赤裸裸的,老鼠一样的生物,披着两瓣薄薄的翅膀。它们不安分地动着,他清晰地看见那些娇嫩,柔软的肉仿佛在顺着细细的骨架蠕动,他终于吐了出来,把今天早饭吃的一大碗杂酱面吐了出来。地上那一大滩东西,由惨白的面条与黄褐色的粥一样的东西混合而成。他吐了很久,很快就没有什么可吐的了,于是他就干呕。可他什么也呕不出来,只有眼泪在不停地落下,他那瘦,薄的胸膛,上面一层皮像一条循环的传送带,上下滑动着,而那些清晰可见的肋骨就像流水线的滚轮。很久后,他终于停止了呕吐,随即又盯回那处被清理干净,死了人的地方,若有所思。
凌晨3点,他穿好衣服,踏上拖鞋。他的步伐很轻,只把门缝打开一个小小的口子——仅供他侧身勉强通过。紧接着,他缓慢地,无比小心地侧身,挤了出去,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出了门,他感受到很强劲的风从楼栋口处进来,又迅速地顺着楼梯攀爬上来,风卷起他宽大的裤腿,就好像飘扬的裙摆。随即他立即扶紧了门,防止门被风吹动,猛地一声关上。之后,他极其轻柔,极慢地,将那扇门先是轻轻靠在门沿,然后再缓缓用力,往里头推,就像是一位母亲对待婴儿一般。
“砰”,一声极难察觉的轻响,在夜间宛若一个幽灵发出的叹息,那扇门被关上了。他轻轻喘了一口气,额头上,手心,背上都是汗,扭过头准备下楼梯时,他因长时间的紧张与保持关门的动作不动,四肢僵硬并且打着抖。
他走出了单元楼,走上了一条不平整的道路。夜,死一般的夜。凌晨三点半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路灯都已熄灭。雨,冰凉的雨,就像在趁着人们都睡着的时候,洗刷着人们的罪行与悔恨。风,刺骨的风,抽在他湿透了的衣服上,肉上,像鞭子,沾水的鞭子。他一直盯着前方,余光扫过这条街道上的每一家店铺,每一处阶梯,还有每一个垃圾桶。他的脸颊上,水顺着下巴不停地滴落在地上,也不知那是雨,还是泪。
他走着,慢慢地走着,他已看见了那颗巨大而古老的树,这也意味着那地方已经不远。那颗树的树干很粗,枝繁叶茂,这风和雨根本无法撼动它丝毫。雨更大,风更猛烈,老树的树叶被吹落,叶片翻飞,起舞着,如同花瓣般香消玉殒是它们的宿命。
那是一座桥,十来米的拱桥。疾风骤雨,击打,撞击着那磐石。桥下那条湍急的河流,在风和雨的催动下,咆哮着,拍打着,发着疯。那座桥,一声不吭,默默忍受,也岿然不动。他靠在护栏边,往下看去,那头疯狂的野兽正在嘶吼着,叫嚣着,鄙夷着。他没有胆怯,而是死死盯着那头野兽,眼中流露出来愤怒,痛心,愧疚,遗憾,最后变为了一种彻底的疯狂。
天空突然变得亮如白昼!一道如同蛛网般的闪电填满了天空,多么惊艳,多么美丽,简直是鬼斧神工!
轰隆隆!!
声势浩大的一道惊雷响起,随之,风变得狂暴,雨也变得更为猛烈!
这位人类立在桥边,仿佛有一种威严,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在警告他,逼着他下跪。多么可笑,他这孱弱的身体,他这衰弱的精神,他这渺小的灵魂!他为何还不离开?他又为何还不跪下?
他,握紧了拳头,上半身不停地颤抖。他的双目血红,眼睛死死瞪着那条湍急的河,也瞪着那河面倒映着的天。他死死咬着牙,牙齿在极度闭合的状态下又因为他剧烈的颤抖而发出“咯咯”的响声,他的牙齿几乎都要碎掉!
他动了,他艰难地迈出了他的右腿,他的双腿早已因为死死绷着,而几乎无法动弹,可他咬着牙驱动它们。他随即爬上了护栏,又站在了那上面,再然后他竟然张开了双手。他整个人仍在剧烈地颤抖,像一根马上就要绷断了的弦。风和雨在咆哮!暴雨几乎令他睁不开眼睛,狂风吹得他不断摇晃着,他宛若那风中芦苇,几乎就要折了!
过了太久,时间仿佛已经不存在。风终于止息,雨总算平息,湍急的河流也恢复了正常。他紧闭着眼,仿佛失去了意识。他仍然微微颤抖立在护栏上,摇摇欲坠。他的头发已经不再滴水,可他的脸颊上仍有泪在淌。他在为什么而哭泣?他又在因什么而颤抖?
他转过身,背对着河流,稍稍仰起头。他的眼睛还是紧紧闭着,他薄薄的嘴唇却已完全放松了下来,他竟然笑了。之后,他向后倒了下去。
那样的狂风暴雨都没能令他倒下去,而此时他却像被那滴泪所压倒。
他坠落着,背对着河面。失重的恐惧感倏然窜上心头,令他猛地从那迷糊的状态中惊醒。他开始害怕,想要转过头去看看,可还没来得及这么做,他就“噗通”一声跌入水中。那瞬间,一股凉意所带来的快感令他浑身遍布鸡皮疙瘩,而那柔软的水将他拥抱,也令他安心起来。紧接着,他全身浸入水中,随后,他惊觉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已经离他而去——氧气。他最先有些诧异,一件平时唾手可得的东西就这样消失了,多么的荒诞?紧接着,他感受到将他环抱的水像一个磁铁,他不断挣扎,却又不断下坠,一种巨大的恐惧向他袭来。再然后,他开始慌乱,他渴望氧气,却得不到。他扑腾着,呛了好几口水,而呛水又令他更加得渴望氧气。最后,他绝望了,因为他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看见那水面,透过水面那片漆黑的天空,他甚至看到了几颗星星在上面闪烁,而这些不过是他的幻想罢了。
他在不断下沉,眼睛也越来越睁不开,没有氧气所带来的巨大的痛苦仿佛已经消失了,如今只剩下无尽的睡意。他太累了,这几个月来,他已经被折磨得发了疯,痛苦不堪。他想起一个女孩曾经天真的笑,只是那样的笑已是在好几年前,他再也没看到那样的笑,但如今他看见了,于是他也笑了起来。
昨儿,有个人跳河死了,尸体是在下游被发现的,漂到了岸边。那岸边,警察差点拿拥挤得连滴水都渗不进去的人群没辙,随后警察将尸体带回了警局,等着人来认领。人们议论着:
“这男的不是前几个月跳河那姑娘的父亲么?”
“他姑娘好像有心理问题,他没发现,凌晨三点那姑娘偷偷跑出去跳河死了。”
“真是可怜的姑娘,他也是一个单亲父亲,上班就顾不上女儿,顾女儿就没法生活。”
“我估计这心理问题是遗传的。”
“瞎说啥?心理问题还有遗传的?”
“你懂啥?怎么就没有遗传的了,近视都能遗传呢!”
“别争,别吵!”
“真是可惜哟,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别看了,老李,晚上还得出来打牌啊。”
“走走走,今晚8点不见不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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