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死党未未在楼下的星巴克点了咖啡和简餐，她酷爱不加糖的原味咖啡，我觉得辛涩又微焦，味道的确不怎么好。
讨论起最近的电影《悲伤逆流成河》，为女主遭遇校园霸凌深感悲哀和同情，未未在氤氲的雾气里眼神飘忽，似乎看着我，又似乎看向我身后的某处，她的声音略带沙哑，“下辈子，我也不做我妈妈的孩子”。
我很惊讶她能发出这样的感慨，在我的记忆里，未未是个特别孝顺的孩子，她出身偏远农村的普通家庭，有个足足小了十二岁的弟弟，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上大学期间，我们一到周末要么睡得昏天暗地，要么开启逛吃逛买模式。但是未未从来都是起个大早就去做兼职，不是去门口的饭店做服务生，就是去影楼做兼职试妆。我记得最多的时候她一天干过五份兼职，晚上十一点半饭店关门后赶最后一班公交去上德克士的凌晨班。
我们都知道她家境贫寒，她的生活费都是自己兼职赚来的，平时在生活上也都是省吃俭用。但是她特别孝顺，她几乎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东西，大到家里的家用电器，电磁炉，电饼铛等等，小到弟弟当季能穿的衣服鞋子，母亲的帽子手套内衣，甚至是父亲的一双拖鞋一把剃须刀……
为什么？我不自觉问出口，我以为她会像之前很多次提及她母亲那样苦笑的摇头，然后避而不谈。但是她没有，她低头喝了口咖啡，说起了她的母亲。
我妈妈是个特别传统的女人，她和那个年代的大部分农村女人一样，相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所以在我父亲的谩骂和责打里，她从来不还口不还手，她说所有人的生活都是这样的，熬过去就好了。
小时候我家特别穷，穷到什么地步呢，我从来没有吃过什么新鲜的菜，菜里从来除了盐没有尝到过别的味道。那时候还没有我弟弟，我和父母一家三口住在一个窑洞里，一张农村的土炕，下雨的时候我躲在被窝里祈祷，窑洞不要往下掉土。听到类似窑洞坍塌的家长里短我都一阵阵后怕，那时候我就觉得我真是个操心的孩子，那年我七岁。
我和那些恋家的孩子不同，我喜欢待在学校，待在路上，待在除了家之外的任何地方。因为我知道我家里除了父亲吞吐的廉价烟草的味道，还有窑洞里特有的泥土味道之外，只有漫长到让人绝望的沉默，还有让我自卑到连开口都不敢抬头的贫穷。
我特别羡慕伯父家，他家也穷，但是伯父伯母性格开朗，我两个堂哥那时候正是人嫌狗憎的调皮时候。他们家任何时候不是笑声就是伯父的训斥声，还有堂哥的哭声和不服气的反驳声，光是那些声音就让我羡慕，我家和伯父家的院子一墙之隔，我站在墙的这边，听着别人的热闹，羡慕到嚎啕大哭。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情绪是羡慕，我只知道我想做伯父家的孩子。我不愿意做我妈妈的孩子，她只有沉默和苦难，繁重的农活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皮肤黝黑，身材骨骼也因为常年超重的负荷而变形。我心疼她所有的不容易，又憎恨她所有的不改变，我那时候并不知道生活的艰难会把人消磨到什么境地。
长大以后我努力考了远离家乡的大学，我想逃离家庭带给我的窒息感和从骨子里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自卑感。大学期间我努力兼职赚钱，我省吃俭用给家里寄东西，我太怕了，我太怕我从小就看着长大的弟弟会和我当年一样，站在墙边羡慕别人家的烟火。
未未说到这里，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我伸出手徒劳的抓住她放在桌子上的右手，想借此安慰她，又觉得都是徒劳。
我不想做我妈妈的孩子，不是因为贫穷，不是因为她身材不好，长相不好，通通都不是，是因为我的母亲是那种在逆境里永远沉默地去忍受去苦捱。她给我的爱，是那种在贫瘠里任我成长的放任式放养，她生养我，却从来没有教导我，她也从来不明白这种原生家庭带给我的影响有多大。
未未抬手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冷却的苦咖啡。苦笑着看着我说，我知道像我这样从贫穷的原生家庭出来的孩子有很多很多，有人功成名就，有人身价不菲，但是更多的，是像我这样性格和眼界都受阻，别人给我一颗糖我都不敢接，别人对我示好我都觉得是同情，这种敏感真是自己都讨厌，但是没办法。那种自信的孩子，要么有钱，要么有爱啊，可是我呢，钱太贫瘠了，爱也太匮乏了……
我想起喝咖啡前，从电影院出来，很多人都在叽叽喳喳说易遥的悲剧是唐小米造成的，也有人说是齐铭造成的，是这个群体的冷漠造成的。未未在人群后，看着影院外巨大的宣传幕，微微叹气，其实她的命运，是她的家庭注定的啊……
是啊。从一开始，女主易遥的悲剧就是注定的，她的母亲被生活所累，以替形形色色的男人按摩为生，在那个弄堂里，易遥是别人眼中不干净的孩子，是自己母亲嘴里的赔钱货，从一开始，给她黑暗面的，就是她的原生家庭，是她的母亲。
每个人的出身都无法选择，有太多像未未这样的孩子，性格在近乎病态的家庭形态里变得敏感又自卑，以至于后来所有的美好，都自觉不配。
但我同时也希望，这样家庭的孩子都能像未未这样，在逆境里理智看待自己的人生，在绝境里自我开出一朵叫希望的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