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女和西部歌王

作者: 云想衣裳花想容 | 来源:发表于2021-12-06 12:27 被阅读0次

    第三十八章  忘年

    1990年的一天,三毛和林青霞、秦汉一起喝酒吃饭,夜里回到家,不慎从楼梯上摔下来,折断了肋骨,住进了医院。也是机缘巧合,干脆趁着这个时机,开始了《滚滚红尘》剧本的创作。4月份,三毛不顾身体尚未痊愈,跟随《滚滚红尘》剧组来大陆拍片,顺便游览嘉峪关、敦煌、吐鲁番、乌鲁木齐、天山、喀什、成都、西藏、重庆、武汉、上海。

    “亲爱的朋友,我走了。

    当我在敦煌莫高窟面对“飞天“的时候,会想念你。谢谢多年来真挚的友情。再见的时候,我将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爱你的朋友三毛

    离台之前,三毛写了三五封这样的信件,扔进了邮箱,又附上1990年4月4日拍摄的照片,清楚注明日期,然后走近了候机室。是要告别尘世?还是遁入空门?还是由实走到虚,再由虚进入实?没人知道她写信的用意。或许,这只是一种偶发的心情。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

    在开往敦煌的巴士上,三毛偶遇一位在莫高窟临摹壁画的青年伟文,两个人之间有很多的默契。在敦煌研究所工作的伟文,帮她打开那些洞穴,跟参观的那些人隔开,让她一个人留在黑暗中静静地呼吸,静静地欣赏。没有光线,只有一只手电筒发出昏黄的光,照出那环绕七佛的飞天、舞乐、天龙八部、胁侍眷属。忽然,壁画仿佛开始流转起来,三毛似乎看到了墙上放映着一组幻灯片——一个穿着绿色学生制服的女孩正坐在床沿自杀,左腕和睡袍上的鲜血似乎要从墙上一直流下来,满布自己身上穿的白色外套,吓得她赶紧熄了光。

    伏在弥勒菩萨巨大的塑像前,三毛仰望菩萨的面容,菩萨脸上大放光明,眼神无比慈爱。她感应到菩萨将左手移到自己的头上轻轻抚过。她很想留下来,做一个扫洞子的人,可是菩萨却回应她,让她去人群里再过过,不要拒绝他们。总有回来的时候。

    等出得洞来,伟文和其他游客都说洞子并没有开天窗,洞里头黑黑的,菩萨的脸根本看不清,三毛一下子呆住了,腿软到坐在地上,不能够讲一句话。

    黄昏来临,三毛和伟文在莫高窟外大泉河畔那片成千的白杨林里慢慢地走,什么话都不说,默默地感应彼此。爬上鸣沙山,山坡顶上,三座荒坟。朝下望去,沙漠瀚海如诗如画、如泣如诉一般地在脚下展开,直到天的终极。

    夕阳染红了这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沙漠,鸣沙山此刻显得如此柔美浪漫。山脚下,就是清澄幽静,永不干涸的月牙湖。哦,就是这里了,回家了,还有哪个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作心的归宿呢?三毛对伟文说:“要是有那么一天,我活着不能回来,灰也是要回来的。伟文,记住了,这也是我埋骨的地方,到时候你得帮帮忙。”

    “不管你怎么回来,我都一样等你。”伟文回答。

    谁都没有想到,就在这约定后的一年,三毛如约归来,就像一朵永不凋谢的沙漠玫瑰,永远种在了这个心心念念的小沙丘。

    从敦煌出来,三毛一路上游玩得很尽兴。体验了成都老茶馆的悠闲、在父亲当年那个老单位重庆北平大楼拍照留影、欣赏了三峡和黄鹤楼的美妙风景,惟独在西藏,因为高原反应强烈,晕倒在去拉萨的公路上,被送到解放军医院才得救。

    行程的最后一站,还是上海的张乐平爸爸家,与张乐平老人一家

    度过了一个美好而难忘的中秋夜。临行前,张爸爸拉着三毛的手,叮

    嘱她,说好明年再来,不要忘记,三毛只轻轻点了点头,不敢轻易

    承诺。

    4月16日,当车行到乌鲁木齐,三毛独自一人离开了同伴。她要去见一个人,一个比她大了30岁的老人。这个老人,在她心目中一直摆在一个重要的位置。她由衷地欣赏他,为他的艺术才华倾倒。她从小就特别喜欢唱他创作的《在那遥远的地方》、《达坂城的姑娘》和《掀起你的盖头来》。这些歌曲被她带进了西班牙、撒哈拉和加纳利群岛,陪伴着她度过多少寂寞的漂泊时光。

    她曾经听台湾作家司马中原讲述过王洛宾的故事:早年曾两次蒙冤入狱,等出狱结了婚,五年后妻子却因病撒手离去。那个心爱的藏族姑娘卓玛也只能留在记忆中,不能携手今生。三毛当即就表示:“这个老人太凄凉太可爱了,我要写信安慰他,我恨不得立刻飞到新疆去看他。”她心疼他曾经经历过的坎坷人生路,更敬重他坚毅的品质,即使遭遇挫折,也不放弃对音乐的不懈追求,创作了千余首脍炙人口,传遍大江南北的西部民歌。

    她穿着一件大方格的长裙,系着镶金边的腰带,长发披肩,轻轻叩响了西部歌王——王洛宾的家门。他对她讲了亡妻黄静,她也对他讲了亡夫荷西;他弹唱了一曲《高高的白杨》,她也唱了一首《橄榄树》。在这个饱经沧桑却依然矍铄的老人面前,三毛感受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温柔。

    傍晚时分,王洛宾来到三毛下榻的宾馆为她送行。穿着长裙,一头秀发的三毛抱着双膝,静静地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听王洛宾讲述《蚕豆谣》的故事。等三毛送王洛宾出门的时候,麻烦来了。原来,服务台的人听说是“找三毛”,就像炸了锅似的,男女服务生们纷纷奔走相告,一霎间纷纷捧出三毛著作,等在电梯间围住她要签名,倒把王洛宾晾在了一边。他先前只知道台湾有个作家叫三毛,却不知道

    原来三毛这么受欢迎。临别,三毛告诉王洛宾,明天,她将随旅行团取道成都回台,秋天,一定再来。

    回到台湾,三毛回想起和王洛宾短暂的见面,心绪难平。她还有太多的话没对他讲,她要听他讲故事,讲那一首首歌曲背后的故事。

    这份浓烈的忘年之交,在三毛心里愈演愈烈。“万里迢迢,为了去认识你,这份情,不是偶然,是天命。没法抗拒的……闭上眼睛,全是你的影子。没有办法……你无法要求我不爱你,在这一点上,我是自由的。”她甚至下定决心,离开台湾,来乌鲁木齐,陪伴老人共同生活,用她女性独有的温柔,抚平岁月带给老人的伤痛。从5月到8月,短短16个星期,往来信件就达15封之多。她的热烈,令王洛宾不知所措。他在给三毛的回信中,将自己比喻成萧伯纳手中那柄破旧的阳伞,每天出门带着,只为了当拐杖用。三毛立即回信:“你好残忍,让我失去了生活的拐杖。”

    这年8月13日,距上次会面才不过四个月,三毛拎着沉甸甸的旅行箱,从北京《滚滚红尘》电影制作驻地直接飞向乌鲁木齐,箱子里装满了长期居住所需的一应衣物用品。她要留下来,和王洛宾一起共同生活。她47,他77,年龄又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一种没有年龄的人,一般世俗的观念,拘束不了彼此。不管别人怎么看,都不在乎,只求在你身边,只求心安。

    三毛原本以为这次义无反顾的出行只是她和王洛宾两个人的事情,原本以为可以安安静静享受和老人在一起的闲暇时光,可是,她想错了。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下飞机,一群扛着摄像机的记者突然蜂拥而上,镜头全部对准了她。这是要做什么?

    一身正装的王洛宾,捧着一束鲜花迎上来,告诉她,这是《新疆工人时报》撰写一部他音乐生涯的纪录片《生命交响曲》,编导特意要把欢迎三毛这场“戏”编进去,增加纪录片的吸引力。为了不让王洛宾扫兴,三毛强作笑颜掩饰内心的不满和抗议,挽住王洛宾的胳膊,肩并肩走下舷梯,勉强接受了一群男孩女孩的献花。不过是做戏吗,何苦不配合呢?

    终于离开了公众视线,在王洛宾早已准备妥当的房间里,三毛打开旅行箱,拿出一套特意定做的藏族衣裙,鲜鲜艳艳地站在老人面前。她好想和他一起过几天普通人过的生活,骑车、买菜、做饭、逛街、布置家居、听听音乐看看书,可是,电视摄制组的人偏偏不得让她安宁,不是拉王洛宾出去拍外景,就是冲到家里来,擅自安排三毛和王洛宾的“对台戏”。

    早在北京的时候,三毛应对没完没了的采访、约会就已经疲惫不堪,来到乌鲁木齐的第二天就病倒了。她一辈子都不曾这样被人当一件道具摆弄过。她早就说过:“我是一个像空气一样自由的人,妨碍我心灵自由的时候,绝不妥协。”但是,为了王洛宾,她妥协了,再一次把自己暴露在镜头下以示公众,虽然内心早已委屈到极致。王洛宾显然是粗心的,他请来了一个女孩照料病中的三毛,自己却依然没有停下纪录片的拍摄,甚至还想着周末请朋友们来参加华尔兹舞会,一是欢迎她的到来,二是庆祝她病愈。

    没有歉意,没有陪伴,没有理解,三毛理想中的两人世界瞬间垮塌,她再次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失望之中,一颗滚烫的心也渐渐冰冷。终于有一天,三毛在餐桌上彻底爆发了,神经质地冲着王洛宾大叫:“我杀了你!”然后拎起旅行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订旅馆、订机票,第二天飞往喀什,在莫高窟的洞穴里,跌入“禅”的境界。

    不能怪王洛宾,毕竟,他已经是个已近耄耋之年的老人。三十年的年龄落差,国情、成长经历的差异,培养出来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各不相同,这方面,谁也不能强求。即使是夫妻,也要有好几年的磨合时间,更何况两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突然间凑到一起去了呢?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包容他的所有,适应他,甚至有些时候还要为他努力改变自己。他有他的生活轨迹,她也有她自己的生活轨迹。两条轨迹在乌鲁木齐的天空下相交,擦出一道耀眼的火花,这就足够了。

    经过两天的冷静思考,三毛平复了情绪,从洞中走了出来,她眼神清澈空灵,似已勘破红尘,觉得人生已尽,再无留恋。三毛再次返回乌鲁木齐,当王洛宾来到宾馆看望时,三毛忍不住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那是一种痛苦燃烧后的释放,也是美好心愿被无情扼杀后的哀怨,更有爱的信仰崩塌的绝望。世事难料,当昨日的期许被今日的生活抹杀,除了向生活鞠躬,妥协,还能做些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和途径?

    对三毛和王洛宾的这段交往,后人众说纷纭,绝大多数人都说是三毛对王洛宾动了真情,起了爱恋。而我则以为不然。

    三毛的姐姐陈田心曾经说过:“三毛把王洛宾当做长辈,但她对长辈表达爱的方式不同,或许人家会以为是男女之爱,而她认为这种情感是源自对艺术创作的欣赏,也是一种长辈晚辈之间的情感传递,没提过两人会变成伴侣。三毛只是希望能给他一些温暖,让他享受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与情感。”

    作家司马中原回忆当年的情形,三毛曾经气愤地对他说:“我这次去看王洛宾,他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我去他家,一屋子媒体人和当地干部,我有被耍的感觉。我原本只是想和他单独聊聊的。”

    三毛是个博爱的女人,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非常之好。别说是亲人、自己喜欢的人,就是邻居,甚至是陌生人,都真心付出感情。

    “亲爱的”是她习惯用的口头禅。她对王洛宾的感情,不可能是男女之爱。王洛宾,如父如兄,对他,早已超越了男女之情,更多的是陪伴、依托、惺惺相惜。一个是四处漂泊的流浪女,一个是大西北的西部歌王,名气、地位,统统抛开,只希望陪着一个懂我的人,用两个人的沧桑,合在一起对抗寒冷。

    我鼓足勇气,孤注一掷,抛开世俗的偏见和眼光,义无反顾朝你奔去,来到你身边。我只要守在你身边,你和我,两个人相守,和年龄无关,和身份地位无关,和金钱无关,只关乎一个字——情。你情,我愿,便足够。

    无论爱或不爱,有过这样一次撞击,便足够!剩下的,任由别人去说吧!倘若不是媒体的嘈杂打破了他们相处的宁静,倘若他们能够安安静静坐下来,做一次灵魂的交流,会不会有余生的长相厮守?虽然,三毛能再一次找到心灵的归宿是她的自由,但私心又不愿看到这种“圆满”的结局。三毛的圆满就在于她命运的残缺和不圆满,“流浪”才是她的宿命和改变不了的烙印。虽然这私心不合乎情理甚至有些残忍,但事实正如此。三毛在四十八岁的美好韶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给世界绍下了一段传奇故事,她像焰火般绚烂多姿,永远美丽,永不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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