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大眼睛,盯着手机屏幕。
穹顶之下,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天地之间,人类所有地标、大厦,都仿佛一触即溃。这座一百多米的写字楼,独自矗立,比周围的一圈建筑都高出一大截,从楼顶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容貌。此刻,太阳落山了,映着灯红酒绿。车流散漫地流过街道,拖出一条条灯带,空中有航班飞过,机翼闪着红色的夜航灯,机舱里的人兴致勃勃地看向地面,遥远而繁华的灯光。
他打了个喷嚏。
大厦的主厅宏伟而壮观,彩色的巨幅壁画在墙壁铺展开来,两座巨大的大理石柱,三人和抱不过来。往里走是电梯井,三座直梯,两座观光电梯——电梯箱内点缀着金色的顶脚和楼层摁钮。隔着玻璃幕墙,在灯火中徐徐上升,巨大的停车场映入,去数那些豪车,往往没等数完,电梯就到了终点。
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儿,就是打电话给每一个人,然后向他们倾诉,没完没了,不讨人欢喜。
小城的冬天十分寒冷,数九的寒风吹透外套和衬衣直直刺向胸膛,路上的行人把头缩在羽绒服的帽子里,手紧紧插在兜里,还要不时摩擦。汽车排出来的尾气,人们呼出的浊气,玻璃上凝结的雾气,排风扇抽出来的腾腾的热气。人们都不想在这样的天气被冻感冒。
他没有勇气拨通一个人的号码,便倚在栏杆上,把手搭在外边,挣扎着,盯着手机屏幕。他感觉自己游离在梦中。寒风凛冽,他清晰地看见,手指慢慢僵硬,慢慢变得无法伸直,然后,如他所料,手机在手中一点点挣扎,最后滑脱,坠落。
他注视着,过了几秒才落地,他看到,楼下有人倒地,血泊一片。
完了。
他的生活是多么不幸啊!他自己也总是抱怨,一周工作六天,却依旧只能领取微薄的工资,他需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了——公寓的租金,闭路电视的资费,地铁月票,水费,电费,信用卡账单。他有妻子,可却只能忍受无休止的抱怨和争吵,还有一周一次的停电,十点之后没有热水,保险公司催促的电话,房东一时兴起的无理要求。他没有朋友,也休想有朋友。他总是见到人就抱怨,不切实际,没完没了,不讨人欢喜。他的妻子只是盼着他父亲的遗产,然后赶快离婚。还有这座城市,这让人喘不过来气的冬天,这早已让人厌烦的东西,所有的故事,仍在一遍遍地重复上演。生活如此精于世故,把时间讲述得冠冕堂皇,天衣无缝——一天被我们过了三百六十五遍,其实,三百六十五遍又过了八十几遍,然后在一个平淡的清晨戛然而止。他想着这些,没完没了,然后愣愣地盯着街道。
街道上,车少了,稀疏的亮点偶尔流过。
他看到楼下闪着红灯蓝灯的车辆驶入停车场,看到几个穿着白大褂和穿着警服的人,还看见了担架,和一张等身的白布。这些人会挨层挨户地搜寻,直到发现,会被逮捕,会被判二十几年的牢狱,他想着,会被亲人唾弃,妻子白白瓜分他应得的遗产,与前途有关,会引得社会非议。他的眼睛模糊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一股绝望涌上心头,他把身子探出楼顶。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想要自杀。
飞机在天空飞过,发出巨大的响声。
他想着,一定有人在注视着他吧,一个落魄的人正要做一件无能的事儿,他对这个世界太失望了。他又瞪大眼睛,盯着大楼周围的建筑,奇异的风景。穹顶之下,一切竟可以如此渺小;地标,大厦,逐渐湿润,化为乌有。他闭上眼睛,把眼镜摘下来,任由它滑落。
果然,警察发现了楼顶有人抛东西。
观光电梯建的很漂亮,像中世纪古堡中溢美的装饰,浮雕,小幅油画,金色画框、电梯摁钮、顶角。地板像是用料考究的大理石板,拼成规则的图案。停车场一片死寂,地上泛黑的血迹已经凝固,其余毫无异常,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探出大半个身子,看到正在上升的观光电梯,也是在同一时间,电梯里的警察也看到了他。
他去把楼顶的门轻轻关上。
完了。
他回到栏杆旁,头向着外,用手臂别在栏杆上。几乎都能听到人快步上楼的声音了,他愣愣地盯着远方,觉得一切都像是徒劳,他又觉得人生其实恰如此也本不该如此荒谬,他觉得银行账单没多大事儿,他觉得妻子的唠叨其实还好,他眼前一片模糊,他觉得脑中也一片模糊。
风小了,四下皆静,一声巨响迸发,刹那间,毫无防备。
无力感瞬间贯通,他感到全身开始僵硬,再也撑不住了。他清晰地看见,手臂慢慢地,慢慢地无法伸直,再也无法伸直。
世界在他面前坠落,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猛地惊醒,惊诧于方才的噩梦。他叫妻子的名字,无人应。
四下皆静,倏地,一声巨响从地下传来,他感到床在慢慢倾斜,地面也倾斜,墙壁裂开,坍塌;衣柜滑动,破碎。
冬日的寒冷,风从裂缝中灌入。他瞪大眼睛,盯着深不见底的悬崖,弯折,延伸,虚实,逐渐远去,地面渐越倾斜,床变得僵硬。他惊慌地去找床边的眼镜,无果,他的眼中一片模糊,脑中也如此。
他僵住了,直直地盯着快速逼近的悬崖。
深邃,压抑,
像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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