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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葬礼》

《永恒的葬礼》

作者: 屋前 | 来源:发表于2019-05-11 18:49 被阅读0次

马克的妈妈要马克去四十公里外的玫瑰小镇看望他快要咽气的爸爸,妈妈把路上需要准备的东西给他备齐了:一大瓶饮用水,两包卫生纸,一口袋核桃还有一把大黑伞。当然了,像钱呀,衣服呀,这些贴身东西都装在一个小籐箱里了。

马克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他以前最远只去过城西的小树林,那片林子到了下午总有沙沙的响声。马克想起这种像爬行动物蠕过沙砾时的沙沙响声,他感到突然的紧张,出了门又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放下,抓住妈妈的衣角可怜兮兮地说:

“妈妈,妈妈,我怕我走丢了,我走丢了你会难过,所以我不去了。”

妈妈揉揉马克的头发,无力地说:

“妈妈是希望你去爸爸现在的家里蹭几顿饭,你看,家里的锅都起灰了,想想你吃了多久的腌菜腌萝卜,难道不想来顿好的?带肉的?”

马克一听,立马不紧张了,脑子里旋转着热腾腾的肉饼,香喷喷的瘦牛肉,还有金灿灿的鸡汤。马克一边流着口水,一边上了妈妈安排好的马车,在一股烟尘中,他带着对食物的热恋上了路。

一路上,他见到了许多令他惊讶不已的景象,辽阔的天空下拖着一条长长的地平线,地平线上敷了一层黄昏的光,黄昏的光上压了一些奇形怪状的云彩,如同内容丰富的馅饼。一些野草野树野兔野鸟在辽阔的背景下显得十分孤单,特别是大风吹过时,它们病殃殃地东倒西歪。马克欣赏着这片奇异的美景,屁股下的马车跌跌震震,他的屁股也跟着跌跌震震,心里的震撼和身体的震撼给了他双倍的幸福感,他借着这么点幸福感,仰头咕咕噜噜喝了小半瓶水,像即将赋诗的诗人一样豪迈了一把,所以他不觉得旅途难捱,反而有种慷慨就义的悲壮感,悲壮是沉甸甸的幸福。

这【陌生的世界】马克怎么也看不够,甚至还想拿出两枚核桃来吃,核桃是有,可是没有给核桃开膛破肚的石头,马克唏嘘着又将它们塞回口袋,他有个不太正确的念头:妈妈怎么能给他这么难对付的食物呢?宛如酒鬼打不开酒瓶子,烟鬼点不着烟,太败兴,太影响他面对大自然直抒胸臆的心情。

这份糟糕的心情直接导致马克想起了自己快要咽气的爸爸,想起了他此行的目的,他想象着爸爸躺在床上,身体发黑、纤薄,一声声轻淡的喘息充满了整间屋子,顿时他心烦意乱起来。

一个人思考死亡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他后半段的旅程都用来想这件事,难捱的时间变得不难捱了。

下了车,马克将一包包行李从马车上搬下来,准备给车夫一点小费,可是又想起妈妈既然安排了马车,那车夫的小费肯定也一定一并安排过了,他伸进行李箱里的手又抽了出来。

“您给点小费?”

“先生,你忍心让一个荤腥都没沾过的苦孩子出小费吗,可怜可怜我吧,我是给我爸爸奔丧来的,不是游山玩水来的。”

车夫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驾着马车跑远了。

马克拿着妈妈写的地址看了两三遍也没看懂:妈妈的字迹肥大臃肿,歪歪扭扭,何况是拿生火用的木炭棒子写的,又粗又模糊。

马克又耐着性子看了两三遍,还是看不懂,他心里开始犯嘀咕,一个识字的人写不出像样的字,那算是真识字还是假识字。

他找到镇上一家花店,店主也看得很费劲,但还是指认出一条路:往东一百米,穿过一坛玫瑰花圃,往南五十米,绕过一个立着雕塑的水池,再往东一百米,走上一条石板坡,大概就在那附近了。

“谢谢您先生,您的玫瑰花可真香,拿来下饭肯定不赖。”马克向花店店主道别后,照着路线继续走。

沉默的天空将沉默的蓝色塞进一条条街巷,两朵肥云懒懒地躺在屋檐上,喷水池里响着散碎的水花声,一只笑容迷人的野猫从墙头缓缓踱过。这一切都令马克心情舒畅,他因此而想起年幼时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光。

那时的爸爸在马克眼里是个风流倜傥的绅士,每每和爸爸出门散步,爸爸都要将他高高举起,他很享受这种跨在爸爸肩上的感觉,街上的景物一下就变矮了,包括那些被爸爸用言语惹恼的女士——并不算真正的惹恼,马克能感到女士们的怒气里饱含某种不明朗的情感,那情感简直是恼怒的反面,可它借由恼怒抒发,就显得合法而妥当。

一次爸爸撞倒一位穿白裙的女士,慌忙中弯腰去扶,完全忘了头顶上还有一个马克,马克一滑,顺着爸爸的后脑勺倒在女士身上,那女士吓得惊叫了好一阵儿。

“马克,不是告诉过你吗,人不是艺术品,别乱摸乱碰!”

“什么是艺……”

“快给这位小姐道歉,记得脱帽。”

马克正懵呢,爸爸率先脱了帽,鞠了一个地道的日式躬,温柔地对仍扶着他臂弯的女士说:“不好意思,我的儿子马克看见赏心悦目的人或物总会情不自禁往上扑,他在同龄人里的美学鉴赏力曾令他母亲都惊讶不已呢。”

白裙女士红着脸细声说:“没关系的先生,没关系的。”

马克按照惯例伸手去拍女士裙上的灰尘——爸爸时常教他一些国际通用的“惯例”。

“天呢,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三岁不到吧……噢,谢谢你,谢谢。”

“告诉这位美丽的小姐,你多大了?”

“三点二五岁,比三岁多了零点二五岁。”

“上帝啊,他真聪明,先生,您的儿子真聪明。”

“爸爸说,好看的人一般都聪明,世上只有丑陋的蠢货,没有好看的蠢货,您也应该很聪明,您会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加减法吗?”

马克看见爸爸眼里的赞许,爸爸教他的国际惯例里可没提过这句话。

不久后,父子俩知道了这位女士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和婚姻状况。马克有时觉得他眼中崇拜的那个风流倜傥的爸爸多半时候是反过来崇拜他的,爸爸教他的第一堂国际惯例课里就屡屡出现“崇拜”这个词。

当然,他年幼时接触最多的就是那些国际惯例。有天,父子俩恰好经过一幢粉色小房子,爸爸神秘地对他说:“马克,国际惯例要来了,跟我说一遍:‘进陌生女士的住所不需要做心理建设。’”

“进陌生女士的住所不需要做心理建设。”

“邪教徒才需要这些玄乎其玄的仪式。”

“邪教徒才需要这些玄乎其玄的仪式。”

然后爸爸趁马克念着这些他似懂非懂的话时,敲了敲粉色房子的门。

呯!呯!呯!

开门的是一位穿金戴银的太太,嘴里叼着的雪茄红彤彤发亮。

“下午好康娜太太,我是来看望我父亲的。”这女人应该是叫康娜,马克离家前记得妈妈是这么说的。

“你是马克?我看看你手里的地址……噢,你进来吧。”

康娜太太从门前让出条缝,马克经过时闻见她腰间的香水味道,和他往常从妈妈朋友们身上闻到的不是同一档次,这是资本的味道,眼再瞎心再盲的人也不可能将资本和贫穷混为一谈。

康娜太太叫厨房的女佣盛上一些冷掉的菜肴,有盐焗蜗牛、西冷牛排、松露布丁和鹅肝酱蘸鲍鱼。

这些残羹剩菜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他跳上椅子,抄起刀叉,像乐器大师一样将那些碟碗敲得铛铛作响,用他的话说,只用了十二秒钟就吃到二十分饱。

连一旁康娜太太略带讥讽的眼神都没注意到,连卧房里爸爸如雷贯耳的呻吟都没注意到。

好在他还算聪明,打了一串饱嗝之后立马注意到了这些。

“马克!马克!”爸爸临终的呼唤终于传到了马克耳朵里。

他从餐厅跑到卧房,一眼便看见躺在床上脸色发白的爸爸,爸爸盖着粉色棉被,枕着粉色枕头,床上挂着粉色帷帐,床边摆一双大码的粉色拖鞋。

“马克,你过来……”

马克看见这样的爸爸,自然哭得涕泪交加,一张小嘴里满是连成线的口水,要是把他的眼睛装在交通信号灯上,路上所有的司机都会立马踩熄火。

父子俩抱头痛哭的场面与这间充满女性氛围的【奇怪的房间】格格不入——就像两个颠沛流离的乞丐作为世界贫穷日的特邀嘉宾被慷慨的皇室成员请进家里作客一样——连哭声都是脏兮兮的。

“爸爸,妈妈说你快死了,你年纪轻轻怎么就快死了呢?”

爸爸听了马克的话,惨白的脸上竟然出现一抹深藏不露的浅红,他支支吾吾地说:

“爸爸得了肺结核,活不过两天了。”

说完便用虚弱的目光狠狠盯着卧房门口看笑话的康娜太太。

“啊,爸爸!在这么优渥的环境里你也会得这种贫贱病,上帝啊,残忍的上帝!”

“马克,爸爸不行了,你跟妈妈说,我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你”爸爸握马克的手渐渐松开,“永远……永远也……”

马克急忙将耳朵凑到爸爸嘴边。

“永远也别敲陌生女人的门。”

爸爸入葬后的当天下午,马克收拾好爸爸的遗物:一床烂草编成的薄被和一只满是缺口的裂碗。

他跟已然成为寡妇的康娜太太道别后,登上了回家的旅程。硕大的夕阳【自由落体】般坠得飞快,噼里啪啦的【风声划过耳畔】,他不断想起爸爸临终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话就像一句谜语,他却怎么也猜不出谜底。

三十年后一个阴冷的夜里,当憔悴的马克躺在一间同样奢华的卧房里面对自己的儿子小马克时,也说出了当年父亲临终时的嘱咐。

马克要是早点意识到三十年前的下午,那个常年住在马厩里,因误吸了大量致病微生物而患上肺结核的可怜男人说的话是多么鞭辟入里,多么简洁地将自己的一生完美概括,那他永远也不会重蹈覆辙。

(全文完)

本文赏析:以一个孩童懵懂而天真的视角,写出了一个沾花惹草的父亲因一次偶然的敲门(或者叫偶然的艳遇),鬼迷心窍,抛妻弃子,投入资产阶级女性怀抱最终又沦为资本玩物的悲惨故事(天生仇视穷人的康纳太太与马克父亲结婚后,限制马克父亲人身自由,将其囚禁在后花园的马厩里,拒绝让他享受同自己一样的资产阶级待遇,只在需要时才将他放出)。

通过插叙、蒙太奇等叙事技巧,将一个底层家庭里男性成员代代相传的劣根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揭露了一个深刻的社会现象:在贫富悬殊、阶级悬殊过大的婚姻里,爱情终将变质,终将走向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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