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声探路
“江江!”
寝室门被撞开。
耳机里传来一阵咀嚼声,血浆飞溅。最近玩的游戏叫“Dark Echo”,通过回声确定空间的形状,躲避怪兽,找到出口,这游戏多半在于手感和判断,得小心翼翼地触屏。现在可好,全毁了。
我摘下耳机,看端木把一大抱玫瑰戳在桌子上,飞快回头锁门,然后突然用双手扣住我的肩开始疯狂摇晃。
“江江!他跟我表白了!啊——” 端木满面红光,用晶亮的大孔径美瞳充满期待地盯住我的眼睛,身边的大束玫瑰一个趔趄向我倒来。
女人真是麻烦。
“那不是正合你意吗?”我尽职尽责地挤出一脸灿烂。
端木的情感变幻莫测且强烈充沛,早晨和中午不一样,中午和晚上又不一样,第二天早上又会不一样。她每天都大风大浪,山呼海啸,我先前还会随之唏嘘波动,现在无论众生波澜,我独清平如镜。她是个容易感动的姑娘,其实这挺让人羡慕,不像我,每天食堂寝室实验室三点一线,只在队友骂我的时候内心稍有波澜。
追她的这位学长姓马名梓伯,端木每天“小马哥小马哥”地挂在嘴边。这位仁兄本科从M大保研到这里,照片里温柔白净,高高瘦瘦。据说大学年年奖学金,本科已经投过两篇SCI检索,还得过什么“青年榜样”之类。总之,“超级厉害”,说这话的时候务必配上端木的一脸痴笑。
这告白一点儿也不意外,我基本能从端木日常的叨叨中准确预测他们的恋爱走势,看她兴奋的样子我不忍心再戴上耳机,毕竟她是美丽可爱的姑娘,善良如我,怎会在别人倾诉的时候玩游戏。
我拎漱口杯向洗漱间趿拉,脑子里蹦出白天没有完成的实验数据,混合着刚才的游戏死局。学校寝室的洗漱间在走廊末尾,每层两个,熄灯之前一定会水泄不通。但现在刚过十点半钟,怎么能有这么多人?
(二)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吴成弋,智能应用中心研究生......强行发生关系,导致女方意外怀孕,受到严重身心创伤,多次试图联系,但男方拒绝赔偿并更改联系方式,......”
白纸黑字,赫然贴在洗漱间大门口。这年头,真是什么事都有。前一阵的博士生跳楼把学校舆论推到浪尖,这下又来这一出,论坛又要热闹了。
论坛是本校的特色,没几个学校的论坛能像这儿这么热闹。丢进石头,一池縠皱。
“端木,你认识吴成弋吗?”我知道端木和她的“小马哥”都在智能应用中心。这个被贴大字报的吴成弋是研一学生,与端木同级,比马梓伯小两级。
没有回应。端木戴着耳机,嘴角露出微笑,对着手机屏柔情似水。哎,女人。
我在心里耸耸肩,挂上床帘继续刚才的“回声探路”。
第二天论坛果然炸了锅,一个叫“寻人启事”的帖子被顶上热门。下边跟着的评论,一路谩骂谴责。导师来找身边的学姐沟通进度,我匆忙关掉网页,开始查看服务器上的实验结果。代码运行了整整一晚,准确率不升反降,真是美好的早晨。
导师离开后,我打开网页继续看帖子下面的回复。生活多半是无奈与无聊,我不知道改了一万遍的代码错在哪里,不知道明年是否能找到实习,也不知道今天新食堂二楼的自选火锅会不会有新鲜毛肚。围观是最便捷的刺激,事不关己,陌生人的麻烦与波折竟能让人产生期待。我真他妈是个坏人。
(三)有关声明
“寻人启事”的帖子霸占热榜第一整整两后,被一个“有关声明”反超,退居第二。
“有关声明:本人吴成弋,只交往过一个女朋友,于两年前分手,中间从未与他人发生关系,‘寻人启事’的有关内容实属造谣,并已经给本人带来极大不良影响。经考虑我已联系警方,查明造谣者,赔偿我的既有损失。”
热闹了。帖子下面又是众说纷纭,大都表示“支持正义”。“寻人启事”的帖子下面也不再“一边倒”地讨伐,百家争鸣,皆成道理,是在难以定夺。
但端木丝毫没有察觉到论坛上的风波,她的“小马哥”要去深圳实习了,南北一方,端木每天都跟我诉说着她的担忧迷茫。
“江江,你说我们最后能在一起吗?”
“江江,他走了我很想他怎么办?”
“江江,我觉得我们一定能行...”
“哎,江江,你说他是真的爱我吗?爱我他还会走吗?”
我一边打包行李一遍耐心倾听,我拿到了去瑞士的交换资格,打算好好表现,勾搭几个教授争取能去读博。
明天晚上的飞机,七个钟头的时差,飞走之后就再也不能听你唠叨了。我忽然有点舍不得她,我又傻又善良的室友,又哭又闹的室友,看我自鸣得意听我痛骂导师的室友。
“不会的,你和小马哥会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她笑了,给了我一个绵长的拥抱。忽然间鼻子有点发酸。
行李有整整两个大箱子,拖着它们在机场奔波有一种悲壮感。空客340飞向高空,北京万家灯火。
(四)立马特河
没想到此后我再也没有逛过论坛,之前围观的事件也差不多从脑海里消失。
瑞士的物价高得吓人,我果断选择自己烧菜。好在这里距离德国很近,边境市场的菜价只有三分之一。学校附近是安静的立马特河,夜色之下,美得让人想纵身一跃。
接到端木的电话时我在立马特河边,她和马梓伯分手了,因为一个女生忽然打电话到了她的手机上,说怀了马梓伯的孩子,让他还打胎钱。这事情足够戏剧,端木分手干干净净,没留给马梓伯任何解释的时间与机会。
“我不管原因,不管真假,这事儿恶心到我了。真他妈恶心。”端木在电话另一端,意料之外的冷静。我知道,这是她的底线。
“总之,这事儿结束了。”她说。
我趴在桥上俯视着河水,瞬间有些眩晕。
回国之后,我偶尔会看看论坛。之前的热门帖子踪影全无,他们的位置被“征友”,“食堂”,“秋招”等关键词替代。我忙着向苏黎世联邦理工递交申请,战战兢兢两个月,终于拿到offer。而端木竟和她的前任“小马哥”在同一公司同一部门工作,实在是冤家路窄。
“看在待遇还不错的份上,我就忍着吧,就当不认识呗。”她的感情来得快走得也快,铁起心来真能把你当陌生人。
我收拾行李,再度飞往瑞士。好久不见,未来四年,如约而至。导师是个头发稀疏胡子浓密的老爷爷,见面第一句话就是“ Welcome back!(欢迎回来)”。
富有的博士生终于不用再去边境市场买菜,我感到知足。立马特河依旧宁静,但我满足于现状,暂时不想跳下去。
(五)回声探路
博士二年级开学的中国留学生聚会上多了三个新生,聚会组织者指着我说“你们有什么饮食不习惯,就去找她,她专做黑暗料理。吃完你就觉得这世上啥都香。”我笑着叫他滚蛋。
新生里有个男生显得格外老成,我正仔细端详他,端木打来电话。
“江江,马梓伯真他奶奶的傻逼大混蛋。”
“怎么了?他怎么你了?”
“恶心。诶我跟你省略前文吧,反正就是年会喝多了他非得拉着我倾诉。然后他说,最后悔的事情是研究生的时候用一个学弟的社交软件账号勾搭妹子,本来没认真,结果聊着聊着妹子就加了微信,把马梓伯认成了那学弟。”
“江江你在听吗?”
“我在听啊,你继续。”
“我说到哪儿了?哦,认成了那个学弟。然后他俩就睡了——那妹子跟马梓伯。但是马梓伯一直都没告诉妹子自己是谁,后来他看事情要搞大,就溜走了。但是妹子掌握的信息全是那个学弟的。你明白了吗?”
“......”
“江江?你在吗?”
我在。我一直旁观,现在才恍然大悟。
“反正后来马梓伯跟那个学弟坦白了,但是不是当即坦白的。是事情过了好一阵子才跟学弟去谈的。但是那时候那学弟已经退学了,还有了轻微抑郁症,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据说是出国换个环境读书了...”
电话打了整整四十分钟才结束,我有些倦,回去聚会已接近尾声。我加了新生们的微信,回到寝室逐个询问姓名,前两个姑娘名字都很美。最后一个男生迟迟没有回复。
“你也之前是K大的学生?”他答非所问。
我做了肯定答复后他便杳无音信。后来他开了个公众号,每周更新一些诗歌,写得很干净。同学说这是一个随和内敛的人。
后来在超市排队结账的时候我又遇见了他,站在我前面,专心致志地玩着“回声探路”,手指修长。其实这游戏挺容易的,空间形状确定,回声总会将你指引到出口,死一次也费不了太长时间,大不了重来。我两年前就通关了。游戏嘛。
他结账的时候学生卡掉了出来,我捡起来递给他。
“谢谢!”
学生证的拼音是Wu Cheng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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