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的选择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S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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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谎言与真相

山里天凉，初秋时分早晚已觉略有寒意，尤其雨后的绵绵青山更显苍翠，此时黄昏的余晖尚留恋人间，给原本微寒的深山老林带来些许暧意。

简陋的小木屋前隐约可见几个红色的“教师宿舍”的字样，字体不算十分工整，上面的颜色斑驳阑珊，好似已经存在多年，历经风霜雨雪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但李想知道，这是他当年刚来到乡村支教时亲手写上去的，那时自己意气风发，雄心壮志，誓要带着乡村的孩子用知识的力量走出大山……想来也不过两年而已，李想有些自嘲地轻笑了一下。他背靠着雄浑起伏的群山，面对破败的小木屋，浑身都没有了力气。他伸出已经磨出茧子的手轻轻抚摸着不再鲜红的字迹，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回到城市里，一时有些感慨，眼眶微红……

“咳咳咳，李老师。”有些熟悉的沙哑嗓音从背后传来打破了李想的沉思，回神转身一看是老村长。村长年逾六十，有些驼背，但身子还算硬朗，左手提着一只鸡，右手拎着一个蓝花的布袋，看起来沉甸甸的，正深一脚，浅一脚往李想的小木屋走。

“村长，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来了？”李想赶忙下去接过村长手里的东西，把村长迎进屋里。小木屋建在半山腰上，里面就放了一张床，一个桌子和一个大木柜，两个人进去刚让原本寂寥的小木屋有了点人气。

“你快坐下，不忙。”村长反客为主地让李想赶紧坐下休息，“这鸡啊，是给你补身子的，你今天炖了吃，还有这些山药，草药什么的，都是村里人一点心意，听说你病了，都想尽一份心，一会儿煮点粥都放进去一起炖，今天吃饱了，明天早早有力气走。”话越说声儿越低，微微有点哽咽，带着浓重的山里人的口音，像低啸的山风从山间道口刮过的呜咽声。

“村长，这些都拿回去吧，我今天吃过饭了。”李想知道村子穷，大家都不容易，这老母鸡是逢年过节才会宰了吃的，平时留着下蛋，他明天就走了，不想再让村民们为了自己破费，他于心不忍。

“唉，”老村长伸手在衣服上摸索着，想掏出什么东西来，突然手一顿，顺着衣服慢慢放下来，“李老师，你回去就安心治病啊！下个月就有新老师来了，你放心，我们会去城里看你的，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别再为我们操心了，你是城里娃儿，来我们这个穷山沟沟里教书不容易，没想到，唉。”村长有点实在说不下去了，抹了一把脸。

几句话的功夫暮色更深了，窗户开着，他望着望了两年的暮色深重的群山有些看不清它们的样子了，一阵山风吹过，李想后背有些发紧。他起身把头顶的灯拉开，昏黄暗哑的灯光给两人镀了一层铜粉，映出村长暗黄的脸上纵横的沟壑，也更显得李想略白的脸上有点微红。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下午就收拾好的书包，他知道最下层放着那张写着“李响”的医院的报告单，是今天上午他刚从医院取回来的，上面写着胃部活检的胃癌诊断报告。村长是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的识字的人，他拿回报告的时候就给村长看了。村长眼圈一下就红了，只说：“你赶紧收拾东西，快回城里看病，别耽误了。”如果不是那天去医院拿报告时看见了“李响”这个名字，或许也没有今天的这种局面了。想到这里，李想额头微微有些汗意。

李想刚想开口安慰村长几句，窗口处探上来一个圆圆的脑袋，“李老师！”一声清脆的童声划破有点压抑的小木屋，李想睁眼细看，原来是二胖。还没等李想开口，二胖就从门口蹿了进来，“呀，村长爷爷也在！”二胖扭着身子从背后伸出手来，把一个盖着花布的篮子放到李想面前。

“李老师，俺娘说你生病了，让俺给你拿点鸡蛋，等明天好让你在路上吃。”

“二胖，你拿回去吧，李老师有吃的，而且从这里到城里不远，不用这么多鸡蛋。”李想拿起篮子还给二胖。

“李老师，您就收下吧，这两年您教了我们这么多，我们啥也没有，就几个鸡蛋，您拿上吧！老师，等，等您病好了，还，还回来吗？”二胖说着说着着了急，有些气短，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李想看着孩子和村长，突然有点后悔，满满的愧疚感袭上心头，正欲开口，“老师！”“李老师！”一叠声的童音在窗口响起，他一看，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好几个小脑袋从窗边蹿出来，仔细一看都是他的学生。他站起来，身形有些颤抖地打开门，孩子们一拥而上，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个人小篮子，里面都是从家里带来的要给李老师补身子的……李想看着他们，热泪盈眶。

“同学们，谢谢大家，但是老师明天一个人去城里，不用这么多吃的，你们的心意老师都知道，等老师回去养好身体，”李想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还会再……”“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一阵电话声打断了李想，他转身抹了一下脸，拿出放在书包里的手机，来电人显示着“妈妈”，他有些犹疑，接起电话。

“喂，妈。”李想声音有点抖，他用两只手扶住手机。因为两年前他坚持要来山区支教，放弃了家里给他找好的工作，为此他和家里闹翻了，几乎断绝关系。来山区支教的这两年几乎没有和家里通过电话，最近一次通话还是在过年的时候，本想问候一声，结果在电话里也是吵得不欢而散。

“想儿啊，你快回来吧，你爸生病了，医生说是什么什么癌症的，我也不清楚，你快点回来吧，别在山区啦，家里就你一个孩子，你不在，让我们老两口怎么办啊！”妈妈焦急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一下一下地叩在李想的心上，越发让他有点六神无主。

“什么？这么严重？妈，没事，我明天就回去了，票都买好了，嗯，你放心，不用接我，你跟爸先办好住院手续，等我回去再说，嗯，放心吧。”李想声音坚定地安慰着妈妈，咬了下嘴唇，郑重地放下手机。

暮色更深了，山里的晚上黑得快，现在除了李想的小木屋里传出的昏黄的灯光，一眼望去，整片大山都是死一般的沉寂。风过灯摇晃，李想的样子在光影交错的灯光下更看不清了。

李想挂了电话，扶了一下额头，转身看着村长和孩子们，还没开口，“咋了？你爸你妈还好吗？”村长先张口问道。

“唉，我爸也病了，怎么这么巧呢？”李想低下头，坐在椅子上，两只胳膊蜷缩在一起拄在腿上。“别着急，兴许不是什么大病，城里人医术高，能治好！都能治好！”村长扶手在李想背上拍了一下，语气不容置疑地说到。

李想沉默地坐在一边，心里突然有点发虚。他很怕他爸得病是因为自己做了坏事，然后报应到了父母家人身上。他觉得自己有点冷，看了眼依旧苍翠如夏的绵延群山，“初秋的山里怎么跟深秋一样。”李想想着不自觉地紧了紧身子，觉得心口有些透不过气。如果不是那天在医院看到了和自己同年，也刚好做胃部活检的李响的检查报告，自己也不会有这个念头，李想深深地埋下头，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

村长见状，说道，“孩子们，李老师累了，明天还要早起赶车回家，你们都回去吧。”李想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孩子们真诚又热切的眼光，有些无力地说道，“孩子们，没事，回去吧，老师，”李想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老师病好了会来看你们的。”李想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容。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山里的娃儿看出来李老师家里有事，都听了村长的话把东西默默放下，退出了小木屋，一边走一边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李想和山上亮着灯的小木屋。他们曾在这里读书学习，和老师讨论问题，畅想未来。老师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努力学习，以后就可以当科学家，歌唱家，画家，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走出这个穷山沟，现在，他们觉得这个小木屋的灯要熄灭了，再也不会亮了，再也不会在晚上累到睡不着醒来时，一出门抬头就能看到那么温柔的光了。

“村长，这些东西我就不带走了，您让大家都拿回去吧，您的也拿回去吧，明天不要送我了，我早上早点走，省得大家一天都不安生。”

李想言词恳切地看着村长，村长知道他家里肯定出事了，也不强求，站起身拍拍衣服，说道，“唉，行，可我明天得来送送你，别人就不惊动了，我陪你走一路，反正我本来也起的早。这些东西你能拿多少拿多少，也给你父母拿些回去，都是山里的东西，不值什么钱，但是干净健康。要实在拿不下的，你走了以后，我再让他们都拿回家。”村长说完背着手从小木屋出来，此时天已经黑透了，这里看不见万家灯火，只能从绵延起伏的群山间偶尔看到几星亮光。这个村子说小也不小，几十公里都是它的所属地，可是说大也不大，统共也就几十户人家，还是山隔着山的，左邻右舍可能就是一辈子的朋友了。

李想送村长下山以后回到小木屋里，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他已经好几天夜不能寐了。他把“李响”的胃癌检测报告带回来，给村长看了，告诉他自己可能得了大病，得去城里看，实在没法继续教书了，自己也是实属无奈。他跟村长说，医院小，名字写错了，他当时也没纠正，主要是想看看胃是不是有毛病，所以他也没在意。他还知道李响如果找不到报告，按照程序医院会给他再出一份，所以也不算耽误了人家的病情。

初秋雨后山里的月光清澈如水今天却没有半分月光照进屋子。李想仰躺在床上，睁眼只能看到漆黑的小木屋，和黑压压的大山的影子。他想起自己当初坚持要来支教，想用自己的力量给山里的孩子带来希望。可是两年过去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想法天真，而且作为一个城里长大的孩子也确实呆不下去了，所以看到那张也叫“李响”的报告单时，他想也没想，头脑一热立刻就拿走了那张报告单，出了医院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再想回医院去还报告单，他却始终无法抬起脚步，反而往大山走去。

李想把自己深深地埋在破旧的被子里，一股发霉的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呛得他眼泪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埋在大山下的沉寂的木屋里只听到一个人的轻声啜泣，声音飘出屋子，却没了什么声响，还不如山里几只蛐蛐的啾啾声有力。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间他想起他爸生病了，“对，我得赶紧回家，我得回家，爸妈还在等我，他们需要我！”

李想一个激灵起身收拾东西，其实就是一个大背包而已。他来的时候背着一个大背包而来，走的时候也是，不同的是背包比之前更旧更破了，甚至有些快散架了，背包上有些黑色发霉的点子，李想用布擦了洗，洗了擦，却怎么也弄不掉，算了，就这样吧。并且他也谢绝了村长给他的大包袱，还是用这个看起来很破旧的大背包装上了跟来时相比他已为数不多的东西准备返家了。

月亮不知何时已落到山边，还剩些余光照着山间的蜿蜒小路，有些晦暗不明。李想背着背包往山下走，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好像有点刺眼，又赶紧低头赶路。本来下山只有一条路，可是他却跟不认识路一样，一路走走停停，快到天明时候才来到了离城里最近的坐车的地方。他灰扑扑地站在这里等车，就只有他一个人，回身面对万千大山，他张了张嘴，有些口干舌燥，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他转回身面向大路，只想插上一双翅膀赶紧飞回家，这时车来了，他猛然转回身，一步跳上车走了。

不知车开了多久，好几天没睡好又赶了一晚上的路，他有些昏昏沉沉的时电话响了，他摸索着找到手机，看来电显示是个不认识的号码，迷蒙间打开接听，“喂，请问是李想吗？你好，我是XX医院的，你前几天是不是从我们这里做了一个胃部活检的检查？”

李想像被人从头顶倒了一桶冷水，突然就醒了。

“对，怎么了？有事吗？”李想看过自己的检查报告，说是胃炎，但他没拿，难道他被医院发现错拿了报告单吗？此时李想心跳加速，身上有些热，他扯开一点自己的领口，离窗边更近一些，想让窗口的风吹些进来。

“哦，是这样的，不好意思，我们医院把你和另一个李响的结果搞错了，因为有个和你同名的李响，是响亮的响，他也做了胃部活检，他的结果是胃炎，你的结果应该是胃癌，所以希望你可以来医院再做一次检查……”李想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挂断电话的，他脑子里只有那句“你的结果是胃癌”在不断回响，重重地撞击在他的心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从窗口吹进来的风让他觉得有些发冷，他浑身哆嗦地咳嗽一声。

李想想把窗户关上，刚伸出手，电话又响了，来电显示“妈”，他赶紧接起来。

“想儿，回家了吗？出发了吗？走到哪里了？”电话里传来妈妈温柔关切的声音。

“嗯，我中午就能城里了，然后坐火车应该明天就到了，不用来接我，爸爸怎么样了？办住院了吗？”李想大口地深呼吸了一下，声音尽量平稳地说道。

“真的呀？”电话里明显喜悦起来，“那太好了！哎呀，没事，你爸身体好着呢，就是老胃病了，胃溃疡而已，我们给你找了一个好工作，回来就能上班，你爸嫌你不回来，故意骗你的，才让我给你打电话的。好了好了，你不要怪我们，我们在家等你，一家人团团圆圆最重要……”

李想安静地听完妈妈的话，他其实不知道他妈妈后来说了什么，但是他知道原来爸爸没事，这就好。他呼出一口气，嘴角含了一丝笑意，

嘴边的一丝淡淡笑意突然如花苞盛开成花朵一样开始绽放，“呵呵，哈哈哈。”他笑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眼里却有一滴清泪落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得知自己真的可能得了胃癌时，他很震惊，但父母身体安康让他倍感欣慰。现在他突然有种放心的感觉，压在他心口的沉甸甸的大山都不见了，他觉得此时他才真正走上了回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