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负雪。
原是草木萌生的季节,一夜过去,满庭枝杈却是又覆了层白。这初春之雪下得奇,随着天边白光泛起,势头不减反增,屋外头的雪簌簌地下着,在木质的窗沿上嗑出响,静得很。
这间茶肆巧巧儿地开在街口,牌匾上悦来两个大字写得是瘦劲隽逸,四方门一开,遍迎天下客。那黑衣人踏雪而来的时候,大堂只坐了七八,抬眼望去,是个江湖客,一袭黑衣染了白,肩上的雪边走边落,对上那双清冷的眸子,比外头还要冷上几分。
说书人啪的一声合上扇,看着那个江湖客在窗边的位子上落了座,窗户大开着,寒风挟着雪一并滚落在桌子上。江湖客抬手把头上的笠帽拿了下来,那张脸好看得紧,刀削似的,也不知是哪里的水养出来的这么个俊和尚。
“那小子下山的时候,竟是比那些个师兄还要潇洒恣意。一袋子铜钱颠在手里,腰间那布袋子里的吃食还热乎着,寻了个静得很的夏夜牵着马下了山,对着灰青石阶拜了三拜权当作别,自此连个信儿都没往寺里头传过……”
说书人看着那些茶客,视线扫过窗边那位,捻了两粒花生兀自嚼着,也不管刚起了头的故事和底下等着后续的客人。
悦来茶肆的说书人在这一带的名气不可谓不响。不知来去处,不知背后事,每日坐在茶肆里,门一开也不管有无宾客,准着点儿开始说书。来往的宾客众多,往往都是坐下喝杯茶就走,茶肆开在大路上,招待的多是赶路的忙客。可只要说书人一开嗓,那坐下了便就坐下了,不等讲完是不会走的,也不是他书说得多好,而是这个人说书的三条规矩太引人:不讲未完事,不讲不真事,不讲身后事。
说书人闭上眼,细细回想那个当初尚是个孩子的和尚。站着还没有那匹马高,眼里的火跳得可是都快要蹦到天上去了。小和尚也不愧是住持亲自教养出来的弟子,骑上马便准备往北边的云山城奔去。那时候哪里还有个安稳的地,除却皇都,剩下的那些个不是乱城就是亡城。上个皇帝抱着他的三宫六院缩在宫里,三天扔了四道旨,让所有城主都管好自己的城与人,断了城与城之前的商路,仅留了两条官路通着,却是只走货不走人。
皇都整整关了三年。
小和尚倒是有志气有胆识,一张地图拿在手里,只点了边境上那个靠着山的云山城。哪里试炼不好,偏要去那最险最恶的地方,也不知是太过自信还是太过天真。
桌上的茶是刚沏上的,清淡茶香随着热气腾起,驱散了身上的寒意。说书人伸指沿着杯沿划了一圈,将那附在杯壁上的茶梗重又带进茶汤之中,喝上一口润了润喉,过了片刻徐徐开了口。
“我初见他时也是在这儿,他牵着马来问我云山城怎么走。我问他可是要去寻亲,他笑得倒乖,看着像是个哪个贵人家偷溜出来的小少爷,要不是瞧见那一身僧衣和那个小光头,我还寻思着哪家的人这么教孩子,去哪儿不好,偏要去那鬼地方。”
“小和尚嘴一咧,说他下山历练,觉着云山城是个好去处,说着抽出腰间的棍子随手一挥,竟是打到了那马身上,后来也没顾着答案,运起轻功追马去了。”
“我等了半日,他也没来,许是在别处问到了路,连夜上路了。”
后来再没见到那小和尚,却是曾从一位从云山城来的行脚商嘴里听到那么几句,第二日来了一队官差,把行脚商抓走了。那时没有官家指派,便是出城游玩,都会被扣上藐视皇权通敌叛国的帽子,更别说是就在边境上的云山城。也就这些武林名派,每年能求到几个名额派弟子出门历练。世人都道皇帝看重武林,却不知皇帝只想着如何让这些弟子死在路上。武林武林,终究和外族一般成了皇帝心里的那根刺。
三年后皇帝病逝,摄政王掌权,禁令才被取消。可这世道终是彻底乱了,皇都一开,最先出来的是世家贵族,他们像是商量好了般各自占了一座城,虎视眈眈地盯着皇都,盯着那个位置上的人。存留下来尚有人气的城被瓜分完毕,八个城,一座还是远在边境直直立在外族人门前的云山城,剩下的那些城,三年内都一个接一个死了。城死了,人也死了。
说书人张了张嘴,想要说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儿咽了下去,又起了个话头。
“要说山下最引人的,莫过于儿时从师兄们的信里头瞧见的仗义行侠的事迹。怀一腔热血,无畏狼虎极恶,一时间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一套棍法挥的是凌厉威风,自认就是一挑风云榜行前十的人也不在话下,当真是心高气也傲,小和尚纵马逍遥一路,端了好几个山头连寨,对着底下横七竖八倒地的贼人朗声道——”
“十年内,我定会名扬四海!”
寺里的和尚,也不知都是从哪儿练的菩萨心肠,救人济世,救人济世,真真是把这几个字都刻在了骨子里头。一年前云山城被外族人攻破,城里除了那些大家族派过来守城的五千府军,便只有一个耍着棍子的少年郎,听说是个几年前来历练的小和尚,在城外的寺里一住就是十年。外族军队的将军看着眼前这座空城,也是发了怒,不出三天,城里仅有的五千人战死了,五千个人头像是农家屋檐下的辣椒串一般一个串一个挂在了城墙上。那和尚却是没了身影,和云山城中的百姓一样,到如今都不知死活。
倒是被他说中了,十年后,名扬四海。
后来的三年,云山城被改造成了外族人的销金窟,宝马香车,俊郎美女,听说到了夜里,火色的烛光亮得远在皇都都能瞧见。宫里那位在选择视而不见,一直沉默着,那些个世家贵族却是整日地担惊受怕,每日醒来,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随后又想着自己今晚会怎样死去。
寒风吹开了门,重重一声砸在听客们心上,掌柜的唤了人来关,过了片刻却连个回话都没,也不知到哪儿躲清闲去了。远远的那轮白日忽明忽暗,天色阴沉得很,几只飞鸟扑簌着翅膀快速划过,茶杯尚握手中,说书人垂着头,直愣愣得似是看入了神。
济世救人,这乱世,谁救得了。
渐渐有人落座,一碟瓜子一碟花生,掌柜的亲自出来送酒上茶,腾起的雾气在屋子里拢成一团又慢慢散开,桌面上覆上了一层湿意。说书人又沉默了下去,那些个听客也不恼,拉了身边的人低声探讨着故事里那少年后来如何,声量逐渐大了起来,一个个争得是脸红脖子粗,叫嚷了半天也未得结果,才逮着说书人连声追问。
说书人收了思绪扫视了一圈,那些人面上的表情竟收眼底,黑衣人也看了过来,手里轻捏着一串佛珠,慢慢地绕开绕子,面上是波澜不惊。说书人放下茶杯,杯中已无水,也没再添,他抬头瞧着那个黑衣人,像是看到多年未见的友人,浅浅笑意于眼底晕开,却是像落入大海的一滴水,惊不起再大波澜。
“后来事,便只有后人知了。诸位,今日的故事讲完了,请回吧。”
三年后,那和尚带着一匹马一根棍,再往云山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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