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学篇:逃出知识监狱
关于艺术家和他们的老师,有许多有趣的故事。我们来讲几个。
画家达利年轻的时候便是一位目空一切的天才。在艺术学院学习的时候,在一次艺术史考试中,做好充分准备的达利非常想一鸣惊人,但当他抽到一个了如指掌的熟悉题目后,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若无其事的对台上的三位教授说:“我不想回答问题。因为主考官的水平比我差得太远。在这里,没有一位教授有能力评鉴我,我对这门学科的造诣之高是你们难以想象的。”我想,正是从那些教授气歪的脸上,达利第一次尝到了惊世骇俗带来的快乐,从此他这辈子也就爱上了惊世骇俗。
然而到了1926年春天,达利第一次来到巴黎,便首先去拜访了毕加索。22岁的达利不无恭维的说:”我在造访卢浮宫前先来拜访您。“毕加索一点儿也没有谦虚:“你做得对。”然后达利拿出特意带来的作品请毕加索指教,毕加索也请达利上楼欣赏他的画作。
虽然拜访毕加索的时候达利毕恭毕敬,但在此次拜访毕加索之后,达利便决意告别立体主义,他不愿做一个跟风者,他要另辟蹊径,和毕加索齐名。
1906年,雕塑家布朗库西的作品在展览上得到了当时的大师罗丹的赞赏。罗丹请他当助手,罗丹是当时著名的大师,这可是难得的机遇。但只工作两个月,布朗库西就萌生去意,因为他觉得“在大树底下生长不出任何植物来”。终于不到一年,布朗库西就离开了。第二年,布朗库西创作了经典的《祈祷者》,开辟了现代主义雕塑的第一步。最终,布朗库西成为现代主义雕塑的先驱,成为开山派的祖师,而如果他一直待在罗丹门下,也许就永远限定在老师擅长的古典主义风格里。
他没有盲目的拜倒在名师门下,一句简简单单的“在大树底下生长不出任何植物来”,成就了布朗库西。机遇和名师虽然重要,但对艺术家更重要的,是成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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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音乐史里读到这样一个段落的时候非常高兴:
一位音乐人年轻时候很喜欢如Pink Floyd之类音乐,但他这样说道:“我总是喜欢这样的音乐,但是我不再购买他们的唱片,因为,我必须做出我自己的唱片。”这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一点金句味儿也没有,但让我非常受启发。这里面潜藏着深刻的思考——如果你要做的是前所未有的原创性的东西,那么它如何从传统中学到呢?或者说创新和传统有多大的关联度呢?自我和他人的成就有多大关联度呢?
这位音乐人后来的成就证明了他的见识是对的,他就是enigma乐团的成员。
我们当然是需要学习才会成长的,因为婴儿出生的时候是知之甚少的,不学习我们就无法成长。有位哲人也说过——创造力的一个矛盾的说法似乎是:为了有自己原始的思想,我们又必须熟悉别人的思想。但是我们到底需要学多少呢?又需要多学哪些方面为好呢?
上面讲到的达利和布朗库西的故事,正体现了艺术的一个规律——因为要开辟新的天地,所以无旧路可循。当然在这篇文章里,我想表明的观念是,我们应该质疑目前的教育模式,甚至这样的教育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但我们无法质疑学习的意义和价值。
达利和布朗库西虽然厌恶了某一种学习方式,但在其他的方面,他们仍然在学习。达利后来加入了超现实主义的圈子,在同行的交流影响和弗洛伊德理论的影响下,发展出自己的独特风格。布朗库西是受当时立体主义绘画的影响,将其思想挪用到自己的雕塑领域,从而成就了自己的风格。石头里不会蹦出孙悟空,任何一件艺术作品都有其灵感来源。这样说来,达利和布朗库西不愿意学习的,只是陈旧的知识罢了。他们都是直接到艺术圈子中去学习,学习最先进的思想,从而做出最前卫的作品。
是否大师的作品相比其他人的作品,真的对学习者更有价值?艺术的历史能多大程度的帮助我们把握现实,以及理解最前沿的创造?如果每个人都按照这种模式学习,我们是否会被培养成差不多一样的人,我们的个性在哪里呢?
如果加缪如同一般人一样,只知道古希腊神话中的那几个最经典的故事,没有读到并不知名的“西西弗斯”那个神话,他也就无从用这个神话来阐释自己的哲学了。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教材和学校——罗列艺术历史以及各个大师名家的教材,以及据此来教学的学校的模式,根本就不高明。我们需要面对万事万物去创造,而不是对着大师顶礼膜拜。也许在未来,依靠图书馆、博物馆以及现实社会去学习,加上能够答疑解惑的老师和切磋交流的同学,才是真正的教育的理想模式。
我觉得图书馆、博物馆比学校有更高的价值意义就在于,它们把人类文明一切已经存在的东西都存放在那里,没有如同学校一样强调什么。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和需求去选择觉得对自己有价值的东西,从而按照自己的个性成就自己。这个过程越早越好,不应该是在学校受了千篇一律的教育之后,才来去发现自我、建立自我。如果我们绕过教育现有的模式,自己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学习,也许很小的时候,就会独特的成果。成才会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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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老师曾经提出过一个“逃出知识监狱”的说法,他说:“所谓非知识分子不是反知识的意思,更不是无知的意思,意思是说获取知识,运用知识的途径,远比我们目前所谓知识分子能够想象的多得多。”
据说毕加索在巴黎的时候,最开始,罗浮宫和卢森堡美术馆是他常去的地方。可是有一天,在巴黎的人类博物馆里,毕加索被黑人雕刻、面具等非洲、大洋洲的民族艺术品深深震撼了。这才从模仿走向了独创,搞出了“立体主义”。
文化艺术领域的破局者,要么是来自局外,要么是思想来自局外。“一个艺术家,不能太执着,往往,艺术的新鲜养料来自于系统之外,不要太把自己当艺术家,不要太把艺术当回事儿。你一心想成为一个艺术家,却反而容易局限在系统里,思想被挤得很局促。”这是艺术家徐冰在一次采访中说到的。艺术的新鲜养料来自系统之外,这是既有的艺术史已经证明了的。
现代派画家里,高更迷恋大洋洲的土著部落的原始状态,发明了自己的“景泰蓝主义”。毕加索从非洲部落艺术里获取灵感,诞生了立体主义。克利在史前艺术和儿童绘画里发现了新天地。达利从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中获取灵感,画出“超现实主义”的杰作。杜布菲认为精神病人的艺术更有价值,提出了“原生艺术”的概念。安迪沃霍从商品社会里受到启发,搞出了“波普艺术”。——几乎整个艺术历史的发展都是这样一个过程。艺术家就是从之前人们认为没有艺术的地方发现艺术的人。
所以,那些只读艺术书,一心为艺术、局限在系统内的思维是希望不大的,应该多多接触更多的事物,真实的感受生活的一切,用宽广的视野和胸怀面对宇宙的万事万物。突然有一天,你把系统之外的某个东西带进来,也许你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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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你要问一问自己,“你自己”是不是艺术家?你的身体是不是艺术家的身体?真正的艺术家是那些能够从身边的生活中感悟痛苦和提炼艺术的人,而不是从别人的作品中。科班的学院教育让我们产生了错觉,以为能鉴赏好电影,便是有品味的导演和摄影师,那是误人子弟。那只能提供一种自欺欺人的幻觉,是自鸣得意、无知的一种。
要知道,鉴赏以往艺术作品的过程,你绝对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所尊崇的高尚和高级,或者说美学规则所格式化,这种美学规则开始在你心目中被总结,然后,你自觉自愿地成为这种美学规则的执行者,并最终忘记了艺术家最本初的使命:原创!进而从根本上丧失了真正成为一个艺术家的可能。
我一直期待这样的方式,以艺术家的方式来创造一个世界,而不是以一个电影爱好者的方式去临摹一个世界。
我在阅读陆川导演拍摄《可可西里》的创作笔记里读到这一段,觉得非常有同感。
这种警觉是非常宝贵的,大多数受教育者并不会在这个层面上意识到不对,产生警觉和反思——即我们虽然获得了知识,但我们不知不觉中已经被知识格式化了,我们已经忘记了最本初的使命:创造。我们无法去完成这种最高级的最有意义的活动。虽然相比没有获得这种知识的人,我们更优越,但我们能做的也许只是一个蹩脚的知识爱好者在做的:模仿。我们没法去做真正需要我们去做的事,没法像过去的大师那样真正做出前无古人的创造。
为什么我们难于做到?是我们错了吗?还是我们选择的路错了?艺术家王小慧曾说过:艺术家的宿命是自己独创,不是朝圣,朝圣者充其量只是一个好信徒。对于某些人,是他们观念上没有跟上来——他们甘愿做信徒,做模仿者,只要有钱赚有饭吃。而对于那些有更高追求的人,却往往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想做到但却难于做到。这不是因为他们天资不够——我们的天资并不低于古人,而是因为他们被培养出来的模式——我们的教育。
教育把我们变成了只知道跪拜的朝圣者,而非顶天立地的独创者。米勒一语中的的道出了这种教育观念的错误:“人们不去思索某艺术家把视线投注在无限之物上,却把该艺术家作为自己的范本和目的。”想想看,不是吗?我们的教育教我们去学知识的历史和知识里的各位大师,以他们作为最高的范本和目的,却不教人像那些大师一样把眼光投向时间的万事万物上,去对它们发生兴趣并思考研究。我们的教育只教我们各个大师做出的成果,却不教我们这些大师是如何做出这些成果的。我们的教育把各个流派当作模板,却不教我们一个新的流派是如何在前一个流派的基础上创新而产生的。我们的目光就是这么变狭窄的。我们只知道前人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将之奉为圭臬,却不知道自己去探索的事物更有价值,更不知道如何去探索未知的事物。
日本人曾经在自己的手杖上刻下“一生俯首拜阳明”,呜呼,现在我真的很想说,一生俯首拜此句——“人们不去思索某艺术家把视线投注在无限之物上,却把该艺术家作为自己的范本和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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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让人博学很容易,你只要记忆力好点、花多一点时间去学习就可以,但用知识打开自己、激发自我、成就自我——发现深刻的思想,或做出独特的作品——却不那么容易,而后者却才是真正重要的。
对于学生,齐白石教导过8个字: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后四个字点醒世人——模仿是没有出路的,成为自己才是出路。
对于拜师求学,齐白石的一位弟子也说过精辟的8个字:寻门而入,破门而出。好一个有力道的“破”字,活生生的把艺术家打破规则的使命传达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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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这样总结教育的意义:
活的人才教育不是灌输知识,而是将开发文化宝库的钥匙,尽我们知道的交给学生。
我们要活的书,不要死的书;要真的书,不要假的书;要动的书,不要静的书;要用的书,不要读的书。总起来说,我们要以生活为中心的教学做指导,不要以文字为中心的教科书。
好的先生不是教书,不是教学生,乃是教学生学。
教育不能创造什么,但它能启发儿童创造力以从事于创造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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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读书少,你别骗我”成了一句网络流行语,那么我来讲一个干脆的承认自己读书少的故事。
诺贝尔奖获得者作家大江健三郎曾经来北京大学演讲,一位学生问他中国的传统文化如孔子孟子对他有哪些影响,大江健三郎便开玩笑的说:“我对中国的孔子、孟子以及他们的思想,没有资格在大家面前来讲。我来这儿之前,我的夫人她很担心,她说北大清华那些优秀的学生一定会像你提一个问题,那就是关于孔子和孟子的问题吧。”引得全场同学一阵笑声。当然之后他解释到:“我的创作方式就是从自己的个人的体验出发,然后思考社会、思考宇宙、思考人生。和那些创造宏伟理想和思想的思想家是不一样的,是以具体的生活拿来创作自己的小说。所以我才敢说,我不懂孔子,不懂孟子,我也可以写好小说。”看,不懂孔子孟子的作家,照样可以拿下诺贝尔文学奖。
庄子说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己。以有限的人生,是无法学完无限的知识的。但读书少,又容易被骗,呵呵。那么读多少书、读什么书、怎么读是最合适的呢?
首先要明白,教育不是要让人成为知识仓库,而是要成为能运用、能创造的“灵活机器”。重要的不是囤积大量的知识,而是能否以拥有的知识产生价值。这是关于“读多少书”——读书的“度”的建议。
其次要明白,才华是一种机能,应该用知识来形成这种机能,并不断为之提供营养,并使之保持活力。既要广博又要精深。在人生早年的时候,人对世界、社会和人生的认识不够,应该多读书,以广博为目的。到成年阶段后,漫无目的的储存已经没有意义,因为你不知道你储存的是否能够转化为价值。这时候应该以精深为要义,吸纳自己专业的、自己感兴趣的、觉得有意义和价值的知识。但一定仍要对知识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不是所有你遇见的知识都对你有用,但每一样你遇见的知识都有与你发生美妙化学反应的可能。创造者应该使自己的精神世界成为一个开放的系统,这样才能始终保持一定的生命活力。这是关于“读什么书”——读书的“方向”的建议。
最后要明白,带着问题和目的去读书是最实用的,而无目的读书最好是作为业余爱好。设置一个课题或者是“区域”,专注于“输出”为目的的“吸收”,这样积累的知识才可能转化为真正的生产力。这是关于怎么读——读书的方法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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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记者曾经这样问艺术家艾未未:我们之前采访过一个艺术家,他也认为教育的态度就是它是让人对这个社会越来越经验化、越来越熟视无睹的一个过程,就是你可能越来越熟悉它,但是你观察它的能力也越来越弱。你认同这样的看法吗?艾未未简洁但很确定的说:我相信教育是我们拿与生俱来的最好品质和学校里最差的东西在作交换,每交换一次你拥有的就少很多。
建筑师马岩松说过这样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最好的老师是不教学的,最好的学生是不学习的。千万别傻!这句话当然不是要你按照去做的,它只是如同禅宗公案里的“棒喝”一样,用最极端的方式激起你的思考,让你彻底看清事情的本质是什么。它要你读的不是它本来的意思,而是其言外之意。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大概是,最好的老师是不会把学生的思维限制在既有的教材课本里的,最好的学生也是不会仅仅学习学校里教的东西的。我想我上面那些随手写下的笔记体形式的文字,已经很好的诠释了马岩松的极端言论了。
鉴于大多数人都无法绕开目前的教育模式,我也只好把耶鲁大学毕业的时候,一位院长告诫学生的话送给大家:“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忘记在学校学到的一切,做你自己!”
我认为即使一个人从来没写过汽车广告,他也可能写出一个好的来。——某广告大师
没有统一模式,实战高于一切一切需要创意的行业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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