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写/渐渐成邱叔
那是在“航时机”项目开始一个星期左右,我开始注意到那个女孩的。
尽管每天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上到社会名流,下到平民百姓,但只有她吸引了我的注意。
她每天都是最后一个离开航时馆,每天也都站在同一个位置,目光倏尔凝视着介绍牌,时而又转回航时机,准确说,应该是航时机里的那个人,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流转了一天又一天,脸上流露着震惊与悲伤。
终于有一天,在夕阳的余晖里,她抿着嘴唇,突然双手掩面,像失控了一般奔跑出航时馆。
而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过她。
“航时机”听起来像是一个伟大的科学项目,可在我看来,那只是人类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走到科技瓶颈时聊以自慰的工具。
“航时者”从众多的志愿者中选出,走进那个透明的舱型容器里,然后在各种精密仪器的协助下,航时机里时间流逝的速度被降至1/86400,包括航时者自身的新陈代谢。
也就是说,世外一日,只相当于航时机里的一秒。
虽然这种活体时间胶囊计划在一开始遭到了人道主义者的反对,但实践出真知的理念最终笑到了最后。航时者携带着这个时代的知识和认知,沿着类似冻结的时间线,向遥远的未来挺近。
我从航时机计划一开始就在这里工作,但却对舱内的那个航时者提不起半点兴趣,因为对我而言,就算不是这个年轻的男子坐在那里,也会有其他人走进去。
但她的出现却改变了我的想法,我开始对这个航时者抱有兴趣。男子的容貌相当年轻,估计和她的年龄相差无几。
他俊朗的外貌足以令我羞愧,音华大学信息学硕士的学历也令人艳羡。他的母亲早年病逝,父亲也在他的学业期间车祸辞世,从此孤身一人,了无牵挂。
航时者在学业上取得的成就可以用天才来形容,介绍板上密密麻麻陈列着他的各项学术成就,可这些枯燥的条文宛如干巴巴的求职信,很难让人看得下去。
我所关心的,仅仅是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我的好奇心,也随着那天她的消失而一点点消磨殆尽。
人总是健忘的生物,对一项事物的追捧也是消逝的极快。航时机项目过去了5年,仅仅走完了项目周期的二十分之一,但我在这里却目睹了从人满为患,到门可罗雀,再到如今只有每年的纪念日,新闻里才会象征性地提起一两句,人们才会恍然记起还有这么一个“伟大”的项目,然后没过多久,又被其它新鲜的事物所吸引而忘记。
现在航时馆每周只能迎来个位数的访客,这里的工作人员也一个个调离,最后只剩下我这个没有关系也没有背景的“正式工”。
但我却并不沮丧,反而落得了清静,本来就不求出人头地的我,更适合这种朴实的岗位。
而且,真正让我开心的,是5年后突然的一天,我又看到了她的身影。
那时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却真的站在了同样的地方,一如5年前一样,神情落寞地望着航时机里的人。
时光并没有改变她的容貌,好像她才是真正的航时者,那张并不算惊艳,但却散发着淡雅恬静的面容,吸引着我的目光,一寸都不能转移。
不如上去打个招呼吧,我在心里鼓舞着自己,可用什么样的开场白呢,比如“你好像以前来过这里吧……”
我心里忐忑不安,反而更加没有底气,一天就这样匆匆过去了,她走出大门的时候我悔恨万分,仿佛灵魂被抽离。
但第二天,她又来了,我心中的那团火焰重新燃起,终于鼓足了勇气,走到她的身前。
“早……早上好……”
一开口我就紧张的舌头打结,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
她表现的有些惊讶,但还是礼貌得一笑,冲我点了点头。
我在心里反复默念,要若无其事,要自然。然而事与愿违,我绷紧着肩膀,让声音变得更加颤抖了:
“那个,我……我以前也看到过您。您肯定记不得了,那是航时机计划刚开始的时候,那个时候这里还有很多工作人员,所以您不记得我是当然的。现在这里……没什么人了,毕竟大家都是喜新厌旧的。可您一定是喜欢这里吧,以前您总是每天都来,看着航时机,也许是看着那个航时者吧,你们一定认识吧,他真是优秀的人啊……”
我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但她却微微笑了,全然不像那些嘲笑我的人。
“您的记性可真好啊!”
她终于开口了,嗓音轻柔。
我趁势想请她喝杯茶,希望能和她多说几句话。
“站久了腿会酸的,要不来杯茶吧,我的值班室里有个小茶桌,我去把它搬来……可惜我只有很普通的茶叶。”
她没有拒绝,礼貌地向我致谢。
我欣喜若狂的从值班室里搬来了茶桌,还有两张便携折椅。我开始手忙脚乱地摆放茶杯,烧水沏茶,却听到一旁的她疲惫的叹息。
“我不是来看什么航时机的……”
她抬起头望着航时机,目光正好和航时者空洞无神的眼睛对上,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海诚大概把我忘记了吧,他怎么能这样狠心。
“我也想把他忘记啊,过去的5年我每天努力把他忘记,可每天入梦却总能看到他的笑脸,我……我……”
说到这她开始泣不成声,我慌张地递给她一张面巾,尴尬的站在一旁。
她感激地冲我点了点头,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恢复了端庄的仪态。
“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我不该这样失态的。”
“没有没有,人人都有伤心的时候,只要哭出来就会好很多的……啊,茶沏好了,您喝一杯吧,也许能缓和下情绪。”
她温柔地接过茶杯,轻轻细抿着。
我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
“这个航时者,啊,不,海诚是吧,他是您的……”
“我的男友……至少曾经是的。”她的眉头再次泛起阴霾,“海诚以前就对航时机,对未来有着近乎狂热的憧憬,但我怎么都不能理解,他从来都没有和我沟通过这件事,就突然加入了航时计划。”
讲到这她又开始哽咽,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看着航时机里的海诚,心里既嫉妒又怨念。
海诚端坐在舱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王座,也许这就是设计者的初衷,以图向未来代展示当代人最威严的姿态。
几次哭泣过后,她心中郁积的情感终于得到释放,反而变得健谈许多,我们坐在航时机前,聊了很久很久。
林美亚,这是她的名字,她和海诚是在研究生期间认识的,海诚对她一见钟情,并且疯狂的追求了她。
美亚挡不过这个英俊男子的热情,被他的才华与浪漫深深吸引,最后两人正式交往。
“我们都喜欢古典音乐,我是莫扎特的粉丝,他却钟情于贝多芬,为此我们斗嘴过好几次。不过这也是为数不多的能让我们吵架的地方了,其他时候他总是宠溺着我。有次我发现他没有来学校,以为他也开始学会偷懒了,便生气地打电话给他,让他去城很远的地方给我买一份我爱吃的饺子。
“后来他病怏怏地给我送来饺子时,我才发现他发烧了,我哭着责怪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傻乎乎地说反正在家也睡不着,不如活动活动筋骨。”
回忆起往事,她的脸上满是幸福的味道,但很快又泛起了一丝悲伤。
“就在海诚加入航时计划的半年前,他向我求婚了,定情信物就是这颗珍珠。”
美亚从她的包中拿出一个精美的小盒,里面躺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色泽温软典雅。
“真是一颗漂亮的珍珠啊,想必海诚的家世一定很好。”我羡慕地应道。
美亚轻轻摇了摇头,告诉我这是海诚的奶奶传给他的,以前他的家族确实辉煌过,但到他爷爷那辈就已经没落了,这颗珍珠是他们家最后宝贵的财富。
“我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人,但我却懂得物质的含义,能把这样珍贵的宝物赠予我,说明那个时候的海诚是真心爱我的。所以从那一刻起,如果有人问我最喜欢的珠宝是什么,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是珍珠。”
我有突然些愤恨,海诚完美俘获了美亚的芳心,却最终用这种方式不辞而别。
“既然他已经向你求婚了,为什么还要去做航时者呢?难道对科学的向往超过了对你的爱吗?要是这样他可真是太虚伪了,如果是我……我……”
我意识到自己说了过激的话,但美亚没有责怪我,只是抿着嘴唇,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层雾气。
“那个……请不要悲伤,我想海诚还是有机会从那里面出来的,到时候你可以当面问清他的心意。”
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她憔悴的模样,忍不住讲出这种飘渺的话语。
但美亚的脸上确实闪过一瞬希望,继而礼貌得请教我缘由。
“航时机的目的地虽然设定在100年后,但这毕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跨越时间界限的试验项目。我的工作就是每天记录航时者的各项参数,以供研究者们随时监控项目的进行情况。
“除了我的数据以外,科学部的专家们每十年会对航时机和乘员做一次大型的检测活动,届时如果发现了一丝偏差,整个航时计划就会被打断,航时者也会被唤醒至正常的时间轴上。”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美亚的一辈子有多少个十年去等待,与其给她这种虚无缥缈的希望,倒不如直接斩断她的念想来的痛快。
美亚的笑容果然也变得苦涩,低着头轻声呢喃着:“十年啊……也就是说,离第一次检测还有5年……”
我刚想劝她忽略我的话,去追寻真正的幸福,美亚却猛地抬起头,看着航时机里的海诚,眼睛里充满坚定的光芒。
我低声叹了口气,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从那以后,我每天的工作除了监测海诚的各项数据,还多了项跟美亚喝茶聊天的任务。这倒让我很是欣慰,并且感到这样的时光其实流逝的很快。
这一天,我心情凝重的打开了航时馆的大门,发现美亚早已等在门外。过去一周她都没有来到这里,倒不是因为她的缘故,而是专家们检测航时机需要这整整一周。
“结果怎么样?”美亚一见面就焦急的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但又编不出完美的谎言,只能实言相告:“航时机项目……运行的很顺利,科学部宣布,航时计划继续进行。而且……”
我实在不想继续说下去了,但又不能剥夺美亚知晓真相的权利。
“而且,项目比预计进行的更为完美,考虑到航时机的时间压缩比例,专家们重新推算了检测间隔年限,从今以后,每……每二十年进行一次航时机检测活动……”
美亚的神情一瞬间落寞无比,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航时机前,望着端坐的海诚,沉默了很久。
“能麻烦您给我沏杯茶吗?”许久之后,美亚疲惫地说道。
彷佛是一种讽刺,我的那个时代充满了粗制滥造的工程项目,这让我以为航时机也会一样,必然不能平稳地运行到终点。
但贪婪的开发者们似乎这一次良心发现,用尽了一生的心血,建造出了这个早被人遗忘的宏伟工程,并且没有一丝偏差的运作了半个世纪。
那个叫做美亚的老太太还是每天都会来到航时馆,安静地坐在航时机面前喝茶小憩,时不时还抛出些没骨脑的问题。
“你说,海诚他能看见我吗?能听见我们在说什么吗?”
“他肯定听不见我们的,航时机当初被设计成绝对的隔音,任何外界的声音都会对他造成伤害。他虽然能看见你,但里面的时间流逝太缓慢,他的大脑只能接收到类似照片的画面。”
“哦,这样啊……”
我赶紧拿起报纸,装作认真阅读的样子,生怕美亚继续没完没了的追问。
“我的这一生究竟算什么呢,海诚他还念着我吗……”
美亚在一旁自怨自艾,我假装没有听见,年龄大了以后她常常这样感伤,久而久之我也有些不耐烦了。
之后的某天,美亚突然把她最珍爱的那颗珍珠交给了我,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死了以后,这颗珍珠就交给您来处置了,是捐给福利机构,还是您自己珍藏,都由您来决定,我感觉我没有多长时间了……”
“别说傻话……”
“海诚应该认不出我现在的模样了吧……我这一辈子到底算什么……我欠了您太多情了,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别说傻话……”
我忽然感觉心头一酸,尽管美亚又开始罗哩罗嗦地怀念伤感,但我这次却并没有不耐烦。
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撒进航时馆,我慢吞吞地走到美亚身边,轻声唤她。
“美亚,该闭馆了,回家休息吧。”
她安详的闭着双眼,似乎睡得很香,以前她也总是这样,累了就在躺椅上睡去。
“美亚。”
她依然没有回应,我轻轻推了推了她的身子。
她向大理石地板上倒去,那声音低沉干涩,余音回荡在空荡荡的馆内。
咚——
她死了,她的这一生都没有归宿,就这样死了。
她倒地时的那声余音,很多年都回荡在我的耳边,挥之不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讲述美亚的一生,虽然我陪她走完了一生,但老人的健忘却总让我记不起发生过什么,也许美亚的一生其实很普通,只是没有止尽的等待罢了。
后来我从航时馆退休了,不过也时常回到这里,这会让我回想起初见她时的情形。
那时真年轻啊,我这么想着,自然而然的就将视线转向了海诚的方向。他应该看到了她的一生于数小时内终结在他眼前吧。
海诚,你看到了么?
恐怕还是看不到吧,不过反正也都无所谓了。我这么对自己说。
“爸,你怎么又来这了?”
我从回忆中醒来,看见儿子、儿媳带着我的孙女来找我了。
“您都已经退休了,还对这里念念不忘啊。您身体不好,医生叮嘱了要多休息。”
“没事的,还没老到那种程度,来来来,美诚,快让爷爷抱抱!”
美诚兴奋地扑倒我的怀里,我吃力地把她举到胸前。
“爷爷看,你送我的珠珠。”
美诚把挂在胸前的珍珠拿给我看。
“美诚,爷爷教过你的,这叫珍珠。”
“珍珠?”“诶,对了,珍珠。”
这正是美亚的那颗珍珠,准确说,是海诚送给她的珍珠,现在我把它送给了我的孙女。
这倒不是什么私心,我希望这颗珍珠在我的后代里传递下去,直到海诚从航时机里出来的那天。
到时我的子孙会把珍珠还给海诚,那时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美亚这一生都在念着海诚,我觉着如果不能把她的思念传递给他,那样对美亚实在太残忍了,尽管这可能会让海诚陷入自责。
前提是海诚如果还深爱着美亚的话。
“爷爷,珍珠……”
“诶对,美诚学的真快,这个就叫做珍珠。”
“不是,爷爷,看——”
我顺着美诚纤弱的小手看去,她手指的方向正是航时机,我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发现航时舱内,一颗透明的水滴漂浮在海诚胸口,正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下落。
那,其实是泪珠。
原来海诚看到了,他看到了美亚陪着他的每一天,他看到了美亚从花信年华到白发苍苍,他看到了美亚倒在他面前的一刻……
我的胸口忽然觉得拥堵,一瞬间汹涌的回忆将我吞没。
“我不是来看什么航时机的……”
“海诚大概把我忘记了吧。”
“如果有人问我最喜欢的珠宝是什么,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珍珠!”
“我这一辈子到底算什么……我欠你的情太多了……”
咚——
……
“爷爷,是珍珠吧,我没骗你吧?”
我的眼角开始湿润,哽咽地答道:
“嗯……是珍珠,美诚,这是献给你奶奶的珍珠。”
航时机里海城的眼角也是湿润的,他的表情无助且错愕,似乎想要张大嘴。
但他哭喊不出悲伤。
那颗泪珠在半空中闪耀着绚丽的光芒,与真的珍珠几乎无异。
那才是海诚珍藏在身边的,献给美亚的珍珠。
“他原来还是爱你的,美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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