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有一个大学生不愿做官,相信的人一定很多,但如果我说有一个大学生不愿做官,愿做乞丐,谁都可能会鼓着眼睛问:
“可能吗?”
“可能,而且我会肯定地说——的确存在那么一位奇特的人物:蒋燕洪。”
蒋燕洪是我的家乡人。听说其祖籍在重庆什么地方。究竟在哪里?没有谁知道得更详细。只知道他是大学生,一直单身过日子。
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蒋燕洪的许多故事。有人说他是避乱躲到了我们这儿;有人说他是逃婚隐居到了我们村里。说法多而杂,不一而足。不过有一点,人们是能达成共识的:他们都说他虽有文化,嘴巴却笨。“反右”那阵子,别人都竞相表现,竞相折腾,竞相揭短。他不说一句话,整天愁着脸,象瘟鸡一只。有人想找他的碴儿,但无奈抓不到把柄,只得作罢。一次有人发现蒋燕洪偷读一本佛学书,立即向村支书作了汇报。村支书听了,只淡淡地说:“这人就这么落后”就没了下文。
我对蒋洪燕印象最深的是另一事。
那次我和阿牛一块儿捉蜻蜓。我用蛛丝网(用一截篾丝圈成的环,然后将两端并齐插入一根长约两米的竹杆。再四处搜集蛛丝,将篾环糊成一张网)捕到了一只绿蜻蜓。这种蜻蜓个头大,身体长,绿中带蓝,极难捕捉。我们称它“大头点灯”。我举着大头点灯,在阿牛面前炫耀。阿牛伸手强抓。我不给,他身体一跳,竟把它撕裂了。我的大头点灯死了。我看着死去的大头点灯,心中怒气顿生。趁阿牛不注意,对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阿牛鼻子流了血,夸张地哭着向他妈告状。阿牛妈本来就鸡肠小肚的人。这就找我父亲大闹起来。父亲一听,只知我打了人。怒气上来了,拿着根木条猛揍我的屁股。
我委屈地哭起来。
蒋洪燕出现了。我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帽出来的。他心如止水地走过来。目光直视着父亲:
“打他干啥?”
父亲举着木条说:
“一天就割裂(闹矛盾的意思)!看老子不打!”
父亲这话既象是对我说的,又象是对蒋洪燕说的。说完,父亲手里的木条就挥下来了。说时迟那时快,蒋洪燕一大步扑到我和父亲之间,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了父亲手里的木条。
父亲吃惊地看着蒋洪燕。
蒋洪燕却是出奇的平静:
“不问青红皂白就打娃儿干啥!”
父亲一 时还没明白,脸上还挂着疑惑。蒋洪燕又说:
“我都看到了。不是你娃儿的过错。”
说完,他谁也不看地走了。
“文革”来了,我们这些小孩子跟着大人们兴奋。那时家家户户墙上贴满了“最高指示”。那写标语的纸颜色不一,红的黄的绿的,什么都有。小孩子们都以自家的墙上能有“最高指示”为荣。我们最羡慕的是大人们手里的红色“语录本”(里面有毛主席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之类的教导语)。他们在开会的时候准会非常庄重而又神气地举起来挥几下。我和几位小伙伴都后悔自己太小了。要不然,我们也有资格和大人们在一起挥“语录本”的。有时见着持枪民兵押着惶惶无主的“走资派”走进批斗会场时,我和小伙伴们便会激动万分——我们最羡慕的就是那些挎枪的民兵。但常常在这个时候,我和伙伴们会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看见蒋燕洪。他那哭丧的脸上,镶着两只空洞的眼睛。他象失了魂魄,心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多年以后,我才读懂了那双眼睛。那
是一双禅味很重的眼睛。
有一天,人们发现蒋燕洪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半年后,有人说在城里看见了他。他说他花了几角钱买了三两面条刚吃着,就看见一个脏兮兮的人从面前晃过。他的手里拿着只空碗。他说他眼睛一亮:这不是蒋燕洪吗?他叫了一声。蒋燕洪看了他一眼,没有应话,静静地走开了。后来陆续又有人看见他,依旧是脏兮兮的,手里拿着只空碗。一次村里的老支书碰见了他,硬拖他回来,他摇摇头,并不挪步;脏着脸盯着支书。支书觉得他肚子里墨水多,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处大,拿好话劝蒋燕洪。老半天,蒋燕洪说了句:“这里自由。”听支书说,这是蒋燕洪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老支书在“文革”结束没多久就去世了(那时我因为读书,呆在外省)。放假回到家乡,我他听母亲说,蒋燕洪穿了一套不知从哪里乞讨来的干净衣服,专程回了趟村子。他回来晚了,未见着老支书的遗容。人们见他一个人趴在老支书的坟头,哭得死去活来。。。。。。。我问母亲,后来呢?母亲说,后来他又到城里当乞丐了。镇里的书记倒是一再挽留他(他是老村支书一手培养起来的。只是位置后来比村支书还高),一则觉得他年岁已高,二来他是大学生,可当当敬老院管理干部。我问母亲:他干部也不当?母亲说,蒋燕洪自己说什么都不想,只想活得自在。
“只想活得自在?”我想起了佛教中的一句话:“置一切忧喜于心外者,得大自在。”——猛然间,我读懂了蒋燕洪:
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乞丐。
又是十几年过去了。我已在外地安了家。家乡的事大都变得遥远飘渺。去年,幼年时的伙伴阿牛来找我办事儿。聊着聊着,我想起了蒋燕洪,便问:“蒋燕洪还在当乞丐吗?”阿牛听得发了愣:“你说蒋燕洪?他死了几年了——他动弹不了,镇里把他送到了养老院。没多久,有一天早晨,人们叫他起床吃饭,叫不应,揭被细看,身体已经冰凉了。——后来,养老院安葬了他。
“哦——”我的眼前浮现出了那位目光空洞的拿着佛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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