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六月二日 晴
院子里的玉簪花终于开了,又白又香,气味是甜甜的。我好想摘一朵送给苒苒,她一定会咧开长着两颗小虎牙的嘴,笑眯眯的对我说:“翎,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从小到大,苒苒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是这个院子里公认的“姐妹花”。我们一起在梧桐树下过家家,一起到李叔叔那里学画画,一起……可是,妈妈今天却告诉我说不允许我再跟苒苒玩儿了,那个荒唐的理由是—苒苒爸爸向学校告发了我爸爸,这怎么可能呢?我们家和沈叔叔家是多么要好的邻居啊。在这个教职工家属院里,谁不知道他们俩是最友好,最仗义的人?妈妈怎么会相信王大婶那张搬弄是非的嘴呢?那天要不是她走的快,我就要毫不客气的跟她讲讲毛主席语录了。我绝对不会相信她的话,爸爸和沈叔叔怎么可能会是走资派呢?学校里天天喊口号要打倒走资派,但是究竟什么是资本主义道路,我们政治老师也没讲个明白。现在,沈叔叔正在市里的机关被扣压,爸爸也在县里整天接受调查,我好久都没有见到他们了。但愿不要有什么事端,不然,我和苒苒一定上不完初中,就得下乡去劳动,我们倒真不是害怕辛苦,而是害怕放弃学习,初中快毕业了,我一定要和苒苒考到同一所高中,而且要好好的学习,我们对阶级斗争没什么兴趣。
一九七零十月二十三日 阴
萧瑟的秋,漫天漫地的袭卷着落叶疲倦的停驻在北国的上空。门前花坛里的花儿都落败了。下午的时候,红卫兵又来了,把屋子里的东西翻的乱七八糟,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那个带着红肩章,衣服上满是补丁的人就气愤地抓着妈妈的头发,用剪子铰地很短。他们踢翻了花盆里正怒放的粉色月季花,大声呵斥妈妈,说她是资本主义小姐,问她是不是只会种花不会种菜。我站在角落里,浑身气得发抖,却不能发出任何抗议的声音。
我默默收拾完了一切,做好了晚饭,还要到水泥厂去帮工。爸爸和沈叔叔都下放到很远的农场去改造了,家里还有弟弟妹妹需要上学,我只能在课余时间和妈妈一起努力赚钱,这些天熬夜糊纸盒子,妈妈的身体越发不好了,我得在水泥厂多做些活,给妈妈抓药。前几天,妈妈从校长老婆那儿听说,学校要分一个高三的学生到附属的小学当老师,我和苒苒在考虑范围内,而且很有希望。不用说,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啊,我们都很想留下来。我每天都在梦里祈祷能得到这个差事,可是为什么偏偏只有一个名额呢?我也不想苒苒失望的。昨天妈妈神色慌张的提着一大包的东西往外走时,我就猜到她要干什么了,就跑出去截住了她,我说:“妈,苒苒家也很不容易,我想跟她公平竞争,你不要去送礼”。妈妈一怔,一个耳光打在我脸上,她大声地吼道:“那是她们家欠我们的”。眼泪在妈妈的脸上滑落的时候,我真想再扇自己几个大嘴巴,为什么被爸爸疼爱的几近单纯的妈妈会变得如此世故而愤懑?到底是世事改变了她还是我们拖累了她?我执拗地抢回了妈妈手里的东西锁进了我房间的柜子里,我不能让我和苒苒十几年的友谊就此终结。
二零零五年四月十八日 晴
芬兰的春天来的比较晚,但一群不怕春寒料峭的大雁已经开始飞向芬兰的北端。我裹着厚厚的棉衣带着小外甥女在阳台上玩儿,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皮肤白白的,阳光照过来,整个人像一颗饱满的带着露水的小苹果。她眨着大眼睛问我:“外婆,你是不是很想回中国去啊,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我望着花盆里刚刚探出头来的番红花,想起了我心心念念的中国。一九七九年的夏天,父亲和沈叔叔平冤昭雪,从改造农场回来了,我也被工厂领导举荐为工农大学生,进入了上海的一所大学学习。而那时的苒苒已经在小学工作了很多年。一晃眼,三四十年过去了,老一辈的人都已经驾鹤西去,我和苒苒也从豆蔻年华的少女变成花甲之年的白发老妪,我五年前跟着女儿来到了芬兰,如今我和苒苒之间相隔着偌大的亚欧大陆。她不太会上网,我们就常常隔着好几个时区打电话,我给她讲芬兰缤纷美丽的极光,她跟我谈热闹的菊花展,我们用一根电话线,串起了彼此的人生。
昨天,苒苒突然问我:“当年分配工作的时候,你恨过我吗?其实,我妈妈是给校长老婆送礼了,我没能拦住她。我一直都想告诉你这件事,但我不知道怎样开口”。我在电话那端,愣了一秒,牵动嘴角笑了笑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这件事,在我夺走我妈手中的礼盒的时候,我正好在门前看见了你妈妈提着礼物快步的往前走。只是,我没有想过,你也拦过阿姨。我很开心你这样做过”。电话那端传来苒苒的欣慰的笑声:“是的,我们本不该计较这么多的,我总觉得我们就像小时候门前种的两棵梧桐树,把根扎在一起,有种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我和苒苒都被她有些矫情的话逗的哈哈大笑起来,电话那端却突然传来她猛烈的咳嗽声,我刚想问怎么了,隐约的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十二号床,沈默苒,准备手术。一阵忙音……她已经慌忙地挂断了电话。
电话铃突然响了,把我从回忆里惊起。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拿起了电话,我微笑的看着她,她招招手:“外婆,有个叔叔找你……”我低头一看,熟悉的号码,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的声音:“穆阿姨,你好,我的母亲沈默苒……昨天在手术台上……病逝了,我本来……”。“嗡”的一声,大脑里一片混沌的苍白,我木然的放下电话,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厨房里飘来小女儿煲的乌鸡汤的味道,突然有种想呕吐的感觉,这个混合着阳光,尘土,欢笑,哭闹的世界,她再也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泪水肆虐而出……
是的,终有一天,我们都要这样,默默地失散于人海。但那两棵同呼吸,共命运的梧桐树,它们是不是可以携手看尽春去春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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