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说要将很多事情告诉自己，姜亮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拒绝。他根本不想知道与自己身世相关的更多内容。他觉得目前的状态最好，有哥哥，有妈妈，他们三个人相依为命。很快，他就要带着妈妈去草原；很快，他就可以见到生命中最依恋的人。
“妈妈，其实您不用急的，我知道您肯定要告诉我关于我的身世，我的亲生父母，我的原生家人。其实，真的不必。在我看来，我只是您和爸爸的孩子，哥哥说，其实我才是您亲生的。”姜亮双手扶着宋玉的肩膀，严肃地看着母亲。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有儿子对母亲的撒娇，也有对往事的所有拒绝。
宋玉看着他的眼睛，从他拒绝的目光中，宋玉看到了往事给这个孩子留下的疼痛与艰难。宋玉的心就软下来。她想了想，说：“好吧，妈妈知道你喜欢这种平静的生活。那就不着急说。其实，过去的那些事情原本也跟你没什么关系。妈妈只是希望向你有个交代。你长大了，很多事情应该知道。”
姜亮：“不吗，妈妈，我还小呢——”
宋玉：“行了，别再撒娇了，都这么大的小伙子了，你看人家郑老师家的大南，毕业就结婚了，现在孩子都生了。你们哥俩呀——对了，你哥难道连个恋爱都没有谈吗？”
姜亮：“妈妈，您着什么急吗，我和哥哥这么优秀，想恋爱结婚还不简单吗？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宋玉：“不是时候？什么时候是时候？人家锦带和丹华，你以为人家就会这么等着你们俩傻子？”
姜亮：“妈妈——您应该还没有老啊，怎么跟老妈妈有一样的想法呢？”
宋玉：“什么叫老妈妈的想法？天底下的妈妈都是这种想法，不管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你妈妈当年——”
姜亮：“打住！打住！”
姜亮伸出手掌挡在宋玉的唇边。
宋玉也忽然觉得自己说到了魏思亮。停住。
姜亮：“妈妈，您是不是特别想了解哥哥？”
宋玉：“怎么忽然问这个？见到你，也基本上了解了他。”
姜亮：“不不不，哥哥跟我可不一样。他呀，是真正的舞蹈家！妈妈你不知道，我跟哥哥一起跳舞的时候，有多少人为他着迷呀。每场演出我们跳完之后都下不了台。观众的尖叫声会持续很久。”
宋玉看着姜亮的眼睛。她觉察到了，只要一谈到哥哥，姜亮就会进入一种不一样的状态。她脑海中浮现出刘院长的那句话：“这哥俩儿呀，要是生成一儿一女就完美了。”她知道刘院长这话中的意味。
宋玉：“亮啊，你能不能把你的女朋友，锦带，还有丹华，请到我们家来一起吃个饭？家里人多也热闹。”
姜亮：“哎呦，我的亲妈！您可不能招惹锦带那个丫头。我逃之不及呀！她不懂事儿，什么都敢说，一张嘴真是罪孽深重。”
宋玉：“听你这么说，感觉这孩子性格直率，心里没有城府，倒是简单。”
姜亮：“如果做哥们儿可能是挺好的。但是——其实我有时候特别想求她，跟她说，锦带跟我做好朋友行吗？——但是，唉，她根本就不能给我讲话的机会。”
宋玉：“难不成你心里头有别的人？”
姜亮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他摇着妈妈的手。
姜亮：“妈妈——人家还小嘛。不想那么早背上家庭的重担。”
宋玉：“人长大了，就得承担责任。如果你的亲生父母健在，他们也会期待你娶妻生子。”
姜亮：“妈妈——您就这么不把我当成亲生的吗？看来，我跟哥哥就是不一样的，哥哥才是亲生的，我不是亲生的。”
宋玉：“好了，好了，你就是会撒娇！你哥哥说的对，你才是亲生的。——不过他说的貌似也有道理呢，你看现在，家里就咱们俩，他如果是亲生的，难道还不该回家看看吗？”
姜亮：“妈妈，哥哥就是这种性格。他心里想你爱你，嘴上都不说。非得逼他到山穷水尽了，他才会说只言片语。”
宋玉静静地看着姜亮谈到哥哥时的神情，她心里明白，有些事恐怕已经是很难改变了。
尽管宋玉十分想尽快见到儿子孙明，但是心里又似乎还想进一步确认一些事情。她需要更多地了解儿子，而这种了解，未见得一定要面对当事人。
宅心仁厚的刘院长虽然已经退休，但他始终关照着宋玉一家人。这位老人见证了两代艺术家的成长，回首往事，他内心时常百感交集。从姜亮父母的车祸，到宋玉的入狱，再到孙明伦的英年早逝，这不幸的一切如同一个魔咒，让好好的两家人支离破碎。
刘院长退休前，特意向继任领导介绍了宋玉和孙明伦以及魏思亮夫妇的情况，新领导闻之也不禁唏嘘。所以后来，孙明姜亮的工作、以及宋玉出狱后的一些安排，剧院都给予了最诚挚的关怀。
宋玉将刘院长视为师长也视为亲人。她觉得前一次跟老人家见面时，他欲言又止，敏感的宋玉知道，他一定还有些话想要告诉她。尽管宋玉觉得他说与不说，其结论已然想见，但女人有时候就是明知道事情是那样，还是希望从别人身上求证。宋玉正是如此。
这一天，宋玉又来到刘院长家。
老院长似乎很清楚宋玉的来意，开门见山：“小宋啊，我知道你想了解什么。我开始有些犹豫要不要说，但是，既然你又来了，我还是告诉你。”
宋玉平静地端坐在刘院长的对面。
刘院长：“你的两个孩子都是非常出色的演员，一个冰雪聪明，一个天生就是为舞蹈而生的。但是，他们长大了，很多具体的问题不能回避。坊间一直有些传闻，说他们两兄弟的关系特别，甚至有人直接说他们俩在性取向方面有问题。小宋，你听了也别着急。毕竟现在的年代不同于过去了，而且在艺术领域，类似的事情并不鲜见。但是作为我，更希望孩子们有一个健康的人生，过健康正常的生活。该恋爱恋爱，该成家成家，该生子生子。你说呢？”
宋玉满脸感激地听着老院长的话，尽管这些内容，她早已料到。宋玉十分平静地坐着。耳朵里是老院长的语重心长，心里却在想，自己的孩子们经历过多么不同的生活，而她又经历了怎样匪夷所思的人生，因此，人间的一切事都无可厚非、不足为奇。
宋玉回到家中，姜亮已经下班在家。
一见妈妈进门，姜亮就变成了爱撒娇的小孩子：“妈妈，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都饿了。”
宋玉径直进了厨房，一边开始准备晚饭，一边和他聊天。儿子紧紧跟在母亲身后。
宋玉：“亮啊，你哥哥就真的连个恋爱也没有谈过？”
姜亮：“您怎么一进门就问这个呢。——哥哥心里可能有人吧。——只是。。。。。。”
“只是什么？” 宋玉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脸紧盯着姜亮。
姜亮的眼睛赶紧闪开， “妈妈，我们很快就见到哥哥了，您自己问他好不好呢？”
宋玉：“亮亮，哥哥是不是不喜欢女孩子？”
姜亮的脸一下子涨得很红：“妈妈——是刘院长说的？”
“你告诉妈妈。” 宋玉走出厨房，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从玻璃水瓶中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姜亮。姜亮挨着宋玉坐下来。
姜亮低头。沉默。
“孩子，经过了这七年，妈妈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接受不了。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妈妈首先要认定的是，你们是我的孩子，我得接受你们。”宋玉盯着姜亮的脸，像是在讲给他听，也像是在讲给自己。
姜亮抬起眼睛，眼神中涌动着复杂的波澜，“妈妈，——哥哥他，——”
宋玉：“亮，告诉妈妈，哥哥是不是不喜欢女孩子？”
姜亮垂下眼睛：“哥哥他——不喜欢女孩子。”
房间里寂静无声。冰凉的玻璃杯碰到嘴唇，让宋玉浑身一震。虽然她已经准备了很久，也已经说服自己很久，但当他听到姜亮如此肯定的那句话时，整个人像是被封印了，她失去了知觉。只有晚上七点时的钟，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的钟声，将宋玉的心神慢慢地带回来，她轻轻眨了一下细长的眼睛，凝神在姜亮涨红的脸上：“你呢？”
姜亮没有想到妈妈会这么快问到他，他怯怯地抬起眼睛，试探地慢慢停在母亲的脸上，四目相对的一瞬，他的呼吸仿佛停滞，他想要诉说，又不敢诉说。一颗心燃起热切的火，顷刻间又沉入了深海。
他的双唇微张着，似要将心底的万语千言，都倾倒给母亲。但他又整理着，试图找到合适的开篇，最终他还是决定用浓缩的短句，就像哥哥那样，用最短的句子，却说得最为明了。
母子二人在滴答滴答的钟声里沉默着。姜亮纤长的手指揉搓转动着玻璃杯，一圈，一圈，像在冰面上跳舞。
姜亮终于开口：“妈妈——”
宋玉以眼神应他。
姜亮：“妈妈，——我，——我喜欢哥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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