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修斯之船

作者: israfel | 来源:发表于2019-05-28 12:05 被阅读136次

        数年之前,我第一次造访清迈古城。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喜欢吃蟹,无论河海,不知蒸炸。彼时在各网红小店吃吃喝喝,不亦悠哉。

        某日流窜于长康路附近一小巷里吃饭,点了一道泰式咖喱炒蟹,惊为天人,所谓筷落惊风雨,蟹成如鬼神,莫过于此。怎么说呢,好像打击到了心里某一块隐秘的地方,内心突然变得五彩缤纷,味觉变得无限敏感,口腔里充满大块大块甘甜的蟹肉,浓郁的咖喱浓汁,混合着椰浆,鸡蛋,青红辣椒,香茅,柠檬,罗勒等各种各样香料。就好像食神吃到了那碗黯然销魂饭,好想在盘子上打滚。

        正当我大快朵颐的时候,对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带了顶遮阳帽,看我吃的疯癫,探过头来和我搭讪。

        “中国人?”我嘴里塞满了东西,点点头没想搭理他。

        “第一次来清迈?”

        “嗯”,

        “好好享受,这可能是你吃过的唯一好吃的咖喱蟹”。

        “不见得吧?”

        老头笑笑,“而且只此一回哦!”

        “为什么?”

        “因为和美食的相遇一生只有一次。”

        店里很热,我有点脑缺氧,恍惚间抬起头,老头已经跨出店门,不知所踪了。

        就像中国神话里所有莫测高深指点迷津但爱打机锋的老神仙一样,不幸被他言中。从此我再也没有尝到过一模一样的味道,就算还是这家店,还是这道菜;就算是在曼谷、普吉、华欣、清莱、邦帕利、挽巴功or象岛;就算无数号称正宗泰国秘制;我吃了无数盘蟹,咖喱的,葱姜的,豆豉的,蒸炸煮炒,那种舌尖的微妙变化,瞬间爆炸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了。为此我恨恨地想:“为什么要诅咒我,这糟老头坏得很。”

        我抱憾而归,终日郁郁。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天,街上有人向我兜售泰菜烹饪培训班。瞟一眼菜谱,眼前一亮,居然有号称全泰最好吃咖喱蟹教程。我灵光一现,想求人不如求己,外面吃不到自己不会烧吗?中国人讲究的就是自力更生,于是兴致勃勃地交钱上课。上课的地方在一个破民宿的破厨房里,头衔挺气派,曼谷环球烹饪有限责任学院清迈分院。

        欢迎我们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名叫颂猜,是院长兼唯一教师。连我拢共4个学员,三个澳大利亚姑娘,一个中国中年。人少不错,上灶机会多。师傅示范了一遍所谓最好吃泰式咖喱蟹制作方法后,就是实操阶段。

        人的天赋表现在各方面,譬如说,我记得住从卡俄斯到狄俄尼索斯一长串的希腊神话人物谱表,记得住北欧诸神黄昏之战的每个转折,可这并不能帮助我在制作咖喱蟹时取得质的改变,这让我很苦恼。

        我如同悲剧的西西弗斯,仅次于更悲剧的俄狄浦斯王,我尝试了许多办法,用了各种配料,然而事实证明我只是个平庸的颠勺出锅的中泰混合半吊子厨子,没有突破,只有轮回,那味道只能存在于我脑海中,无法复制。三天的课程我消耗了15只软壳蟹,12只梭子蟹,2只青蟹,做了大概20几道菜。那么多原材料居然不用额外加钱,让我颇感意外,原来后厨教学,成品一转手就卖到前院民宿餐厅去了,也不浪费,我就是那唯四无薪民工,还倒贴培训费的倒霉蛋。说实话到后来其实已经有客人表示烧的不错,要给我小费,但我表示在找到我脑海中的那道亮光之前拒绝任何同情和施舍。

        颂猜见我苦恼,就问我原因。我请他喝了杯啤酒,告诉他学艺的目的。颂猜说:“我在当老师前也是个厨子,是颂汶他纳的关门弟子。我师傅当年长期混迹于各大夜市,号称泰北蟹王。你要不要try一下?说不定他能达成你的心愿。”

        我表示感激,问他为什么要帮我,颂猜说:“因为你的学费交的多而爽快,那三个姑娘太抠门了。”见我有些愠色,颂猜接着说:“开玩笑的嘛,其实我师傅在某一日突然号称心有所感,当下脱帽离店,悄然西去,不知所踪,我感念师恩,多方打听,最近才得知他已入佛门,挂单在古城西北的摩罗利寺。”

        我有点好奇:“为何出家?”

        颂猜说:“师傅临走前送我两句谚语:“昨日的旧事镌刻于明日的时光;明日的将来流淌于昨日的长河。师傅说他得到了真谛。”

        我有点晕,问:“这样晦涩迷离的诗句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颂猜说:“鲁迅?”

        我说:“你可拉倒吧。第一,农民才写谚语,鲁迅写的那叫格言。第二,这绝逼是是计算机程序写的,给我30个词能编出200条来。”

        颂猜不置可否,递给我一个笔记本,我翻开一看,除了摩罗利寺的地址,扉页上还写了一行小字:

        “体验你能体验到的事”。

        当日黄昏向晚,我循址来到古城西北角上的摩罗利寺。其时狂风大作,暴雨如注,打在一人高的芭蕉叶上,猎猎作响。半掩的生锈铁门推来费劲,一条小径被杂草掩埋,隐约可辨,一路通向庙堂,昏暗的灯光似有似无,一只黑猫嗖地一声从我的脚面窜过,四下里人迹全无。

        我深一脚浅一脚狼狈不堪的往里走,刚到殿门口,长空中惊鸿一闪,好大一声霹雳,随后万籁俱寂,四周漆黑一团,原来停电了。几秒钟之后,忽然一灯如豆,昏晦浑浊,飘飘荡荡从远处游弋而来。

        我心想,“坏了,莫不是误入兰若寺了?”

        正彷徨无计间,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说:“sixty ฿”。

        我惊魂未定没听清,心想还打上偈语了,这句英泰混合偈语虽然短小精悍,可好像没听懂,于是脑子一热,战战兢兢就问:“神仙,佛陀?”

        对面的声音很有磁性:“中国人?参观60铢”。

        我心中大定,原来是收门票的。同时大为叹服,这寥寥数字既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又庄重威严,不失体面,体现了现代小乘佛教关爱外国友人的良苦用心。

        于是我乖乖掏钱,脱鞋进庙。这时我的眼睛适应了周围黑暗的环境,看清站在面前的是个瘦小漆黑精悍的中年男子,黑的仿佛与这墨色融为一体。

        我说:“大师,我打听一个人,颂汶他纳是在这里修行吗?”

        这男子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点点头说:“我就是,不过我不修行,也不是大师,我只是个看大门的。”

        我长吁一口气,真是踏破铁鞋,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说:“大师您太谦虚了,您还记得颂猜吗?您的入室弟子?他现在混的可好了,是曼谷环球烹饪有限责任学院清迈分院当院长,他极力推荐您为泰北咖喱蟹权威,能解开我心里关于这道菜的一切迷惑”。

        颂汶他纳说:“你到一个和尚庙里来学螃蟹的做法,你是来砸场子的吗?”

        我惶恐不已,只能挠挠脑袋说:“唐突了唐突了。”

        颂汶他纳微微一笑,伸出十个手指,说:“one thousand  ฿”。

        这次我早有准备,就说:“大师,来时匆匆,未带泰铢,您收人民币吗?”

        颂汶他纳大喜,做了个手势说:“施主请到厢房用茶说话。”

        两人坐定后,我迫不及待地抛出问题:“大师,我再也尝不到第一次吃泰式咖喱蟹时的味道了,甚至在原来的店里,原来的师傅,原来的配方。我寻访了许许多多店,亲自试验了许许多多次,然而还是失败了,我甚至怀疑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您能做出我当时体验的味道吗?”

        颂汶他纳说:“这已经是个哲学问题了,得加钱。”

        我点头答允,他说:“你知道忒修斯之船吗?”

        我说知道,类似于一只鞋换了底换了面还是不是原来那只鞋的问题。

        他说:“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我说:“我对哲学不感兴趣,我只对咖喱蟹感兴趣。”

        他点点头说:“看来你是个唯物主义者。”

        我说你不是废话吗,中国人都是唯物主义者。

        他没理我,接下去说:“其实这是个伪哲学命题。根本没有所谓的忒修斯之船。一切都是你脑海中想象的产物。当你在脑海中开始想象建设这艘船时,就已不是原来的那艘船了。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细微的变化是不可避免的。换句话说,“本初”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因为你生存的每一秒钟,都在过去。所有的东西都一样,你不可能制成两道一模一样的泰式咖喱蟹,就像你不可能找到你的初心,因为你根本没有办法辨认出你的初心是在时间长河的哪个点之上。没有不变的东西,唯一不变的是变化本身。”

        见我沉默不语,若有所失的样子,颂汶他纳笑笑,说:“当然,秘诀还是有的,那就是,大火炒完,收汁时加一勺老干妈!”

        我犹如醍醐灌顶,佩服不已。说:“原来如此。大师,您竟然将中国的国粹融入本地烹饪中,您是怎样想到的?太厉害了!”

        颂汶他纳不语,过了一会,轻抚着我递给他的200元人民币,自言自语道:“下周回国正好能用。”

        “shit,你是中国人?”

        “是的。”

        “你为什么躲到这里来?”

        “欠钱跑路。”

        “刚才你说的一切都是胡编骗钱吗?”

        “不完全是。”

        “有什么是真的?”

        “至少你可以从忒修斯之船看到积极的一面。”

        “那是什么?”

        “唯有过去可以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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