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橙

陈晨第一次遇到李崚的时候，上午的阳光正透过窄狭的玻璃窗洒满了半张书桌，长久堆在桌上的试卷，边角开始有些发脆。

凤凰花自伸展如穹盖的树上缓缓落下，地上铺满了一层朱红，积在了树根上，石头上，圆桌上，以纯粹的焚天之红，掩盖了一切的本色。即便无风，凤凰依旧轻盈地旋跃向下，被初夏清凉而浓稠的空气轻轻托着，又沉在地面。

云上浮动着柔和的光芒，陈晨将目光收回到桌上分隔成方块的阳光，心早已不在课堂上。她悄悄侧过头，以一个非常微小的角度向后排看去，偷偷地从余光里看他认真上课的表情。

随后后脑勺挨了一记敲。

“你再不听，下次考试别想及格。”陈晨哭笑不得地展开了李崚扔过来的纸团。

老师依旧没有要下课的意思。动量和动能在黑板上纠结成一团，扭打着从30°的斜坡上滚下来，和上节课残留的方程和三棱柱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楚。自从换了一个老师，陈晨就再也没有听懂过一节物理课。

“他讲课还不如你。”

“别吧。”

“他还拖堂！> <”

“听课。”

“不。”

没有等到纸团传来，随后后脑勺又被李崚轻轻敲了一下。陈晨觉得脸有点烫，不知道是阳光太晒还是气温太高。她嫌弃过这个每天上午十点就会开始晒的窗户，可是她却不愿意搬离这个位置。

终于熬到下午放学，学校里一下子开始热闹。女生们互相约着去等下哪里逛街，男生们则打打闹闹拿起篮球下球场。

“走不走？”闺蜜问陈晨。

“嗯...”陈晨偷偷地侧头看李崚，他似乎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慢悠悠地收着书本，心里计算着如何装作刚巧要和李崚一起放学。

“还不走？”李崚问了她一句。

“来了。”陈晨迅速将桌上的东西一下扫进书包，蹦着就往他的方向走。

李崚多数时候会留在这里打几场篮球再回家，而陈晨也开始留在教室做题，心里计算着时间再慢慢走到校门偶遇要回家的他。

所有人都知道陈晨喜欢李崚，但陈晨知道李崚不知道。

这份简单的暗恋，一直保持了好久。

李崚喜欢用蓝色的圆珠笔，纵使陈晨除了黑色钢笔坚决不用其他，还是欣然地保留了李崚写给她的答案解析。他的字很有力度，应该是练了很久正楷吧，每一笔都力透纸背，她轻轻摸着纸背突出的部分想。然后再看看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完全不像女生应该有的清秀。

上课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和她说话，但是却会给她扔纸团。那时候她胃痛着趴在桌子上不想动，突然觉得光芒被一个身影挡住了，随后她的手臂与脸之间多塞了一包纸巾。那节课他和她传了一节课纸条，她一一折好了夹进日记本里。

他喜欢听张杰，经常轻轻就在她身后哼起一段旋律。她也去搜了张杰的所有歌，然后慢慢学着唱。你就是我最美的太阳。她把这句话写在日记本里，那时候她的字迹已经变得和李崚有几分相像。

李崚的篮球打得很好，大家都开玩笑他应该进省队去。每天放学他总会在球场征战一翻再回教室收拾东西，后来就变成了陈晨在他打球的时候帮他抱着外套看着书包，然后等他一起放学。然后有一天他突然问陈晨有没有止血贴。看着他手上的伤口，心疼地摇了摇头。自此她的书包里永远准备着一包止血贴，这个习惯直到很久很久之后，陈晨都依旧保持着。

放学回家一天比一天晚，两人抬头看着半空的月亮，一路静默无言到十字路口，然后你向左，我向右。陈晨站在家里阳台看着皎洁的月光，入夜后空气似乎也变得凝重起来。过往相处的种种，那些清晨里温热的阳光，又或是无数个傍晚不知何处飘来摄人心魄的淡淡桂花香，月光把她的阳台同时间冻结，又被收音机里突然响起的歌声打破。

失眠的夜漫漫飘过来

想念的心没什么阻碍好像听说最近你也在失眠

一个人发呆

我们一起看月亮爬上来

失眠的夜爱的人会不会向你告白

陈晨望着月亮，有点想哭。

时间从来不会等人，陈晨还是常常上课的时候偷看李崚，而他和她说的话，却一天天变少。升学的压力让人无法喘息，也使得将要来临的离别没那样感伤。窗外的凤凰花又开了，摇晃着飘落的花瓣，铺成了以树为圆心的红毯。

陈晨从音乐室回来的时候，听到课室里传来了一阵笑声。李崚和另一个女生聊得很开心，班里还有好几个平时一起吹水聊天的同学，她却唯独觉得他们两个的笑容那样刺眼。女生给他剥了一个橙子，顺手给他喂了一瓣。

她在教室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下，看着月亮又有点想哭。她没有进去，背着琴转身去了洗手台装作刚回来，想等他们都离开了再回去收拾东西。水龙头哗哗作响，她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有点酸。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她回头的时候嘴唇却触到一丝酸甜。

李崚站在她身后给她怼了一片橙子。

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却听到李崚笑着说：“好酸。”

“走了。”李崚拉着她回去收拾东西。平时他走路都很快，今天好像特别慢。他给她递了一只耳机，她忐忑着接过来，耳机里放着的，正是快把她听哭的那首看月亮爬上来。她突然在想，一定有一个平行时空，在那里自己和李崚也会像这样一起听着歌走在路上吧。

李崚变得越来越陌生，所有的同学也是。大家都埋头做卷子，放学了也早早离开，球场上也是新生们的天下。他不和她讨论天文，讨论物理，每天最多的交谈就是讨论卷子。

模拟考下来，陈晨的物理和数学都拿了满分。她看着成绩单上三年来第一次变为第二名，与她名次互换的李崚，却突然有种犯了错的尴尬。

“可以啊，这次。”李崚从后面摸了下她的头，像以前一样把她的头发揉乱。

“诶，别别别有话好说。”陈晨赶忙整理头发，又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恭喜你跨越了物理和数学的难关。”李崚笑着伸出手，与她用力握手。

陈晨最后一次坐在那个洒满阳光的位子上，初夏已过，阳光变得灼热，晒在她的脸上，她依旧不想挪动位置。明天就要上考场，然后大家，就自此各散东西。

她偷偷瞄李崚的志愿，看到他填的学校，有些失落。

最后一次放学后的聊天会，大家迟迟不想走。李崚和陈晨坐在教室外的阶梯上，听着小学弟弹吉他，最后一次用同一副耳机听歌。

晴天雨天没有停过

你一定要等我

是音乐课上老师教过唱的歌，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在人生的分岔口上，陈晨与李崚，也注定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陈晨，我们交换一下作文本好吗？”

她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他的作文本放在包里。

这是她青春时代暗恋的纪念物。Tomorrow you'll be world's away.她在日记里写道。

那些书本和卷子，还有以前的书包，都被她堆在了柜子里，她有些不想再去面对这样的分别。

许多的岁月过去了，他和她，又像屡次错过的火星与地球一样，经历了许多的里程。

陈晨与他选择了不同的高中，然后又将去往不同的大学。

陈晨想，如果自己和他是平行线多好。就算没有那么相近，却能一直陪伴下去。而交叉线，就代表从远至近，在这一点交汇以后，又要渐行渐远。

高中毕业的陈晨回到家里，慢慢整理着东西的时候，手机响了。

她顺手拿过来，却发现并没有电话打来。

“妈，你手机是不是放我这里了？”

“没有啊。”

她循着声音打开了柜子，发现旧的书包里什么时候多了一部手机。

她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为什么会多了一部手机？铃声静止后，她犹豫了好久才决定把它拿出来。桌面是他们两个在那棵凤凰树下的留影，仿佛过去的时光又出现在眼前。

一条新短信。

“担心影响你学习，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我喜欢你很久了。”

陈晨只觉得听到了眼泪溅落到屏幕上的声音。

她攥紧了手上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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