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6:30左右,我正趴在办公桌上忙。学生辰雪走来,将一杯酸奶放在我的桌上说:老师,给你买的!
我为自己空空的肚子赶紧道谢。之后她站在我左侧,没打算离开,自习的铃声早已响过。
我支愣起身体问她:还有事儿?
她弯腰拖过板凳靠着我,轻轻地问:“老师,下午上课,你……为什么哭了?”
她大概是代表整个班里的人来试图解开这个疑惑的。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为自己在课堂上的失控而羞愧。本能地想逃避。
可她盯着我,不放过我。洁白的杯式酸奶立在黑色的办公桌上。
( 2)
下午我上《再别康桥》,选了一张泰戈尔访华时徐志摩、林徽因陪同的照片来导入。
用了大概四小时备课,仍然没有一个完整的思路,思绪纷乱,想了很多。
没空做午饭了,只好又一次在食堂将就。半饱后就推开碗,埋头去做课件,还有两小时,我必须把它赶出来。午睡泡汤了,近来睡眠亦不好。
开课前5分钟,我完成最后一张课件。学生助手过来帮忙拿东西,一切如常。
到教室,电子白板已打开,幻灯第一张已呈在屏幕上,黑体的“再别康桥 ”,宋体的“徐志摩”,背景图是康桥。
点开第二张,照片出来了。问学生:“你认识照片中的三个人吗?”他们楞了一下,显然拿不准中间的大胡子。忽然,教室后面一个声音:泰戈尔!紧接着有两三个声音附和:是泰戈尔!
风神俱秀的徐,白须飘飘的泰,貌美如花的林。二十多年前在报纸上偶见此图的我,从此不忘。
紧接着我问:在你们的心目中,徐志摩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希望引导出一个结论是徐对爱、自由和美的追求。
然而,第一个女生的回答是“他是一个薄情寡义的渣男,抛弃了妻子。”她说“渣男”的时候语气很轻,我因为走下讲台站在她身边,听得分明。
第二个女生说:“我对他的印象不好。”
第三个是男生。他眼神闪躲,语焉不详。以至于我现在回忆不出他说的任何一个关键词。但他表达了一个意思:我不知道他。
我大概在心里叹了气的。
然后我就在黑板上写下:1918年赴美读经济学。1920年因景仰罗素前往剑桥。1921年受浪漫主义诗歌影响,开始诗歌创作。1922年回国任职清华、北大。1923年创办“新月社”。1931年因空难,不幸死去。写到“死”字时,停了一下,在想要不要换个字眼。
我说了那个空难,想为下一节课的某个内容预埋个伏笔。
说得也很寻常:“1931年11月徐志摩搭乘一架专送邮件的飞机前往北京,他要赶去听一个人的关于建筑学方面的报告,报告人就是林徽因。”当时我好像还抬头看了一下照片中的林。
“飞机飞到山东的时候,因大雾弥漫,撞上了济南的一座山。诗人以这种与众不同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灿烂短暂的一生。那一年,他35岁。”
“在他的追悼会上,林徽因并没有出现。但是她让自己的丈夫梁思成去空难的现场捡回了一片飞机的残骸。她将这片残骸,挂在自己的卧室床头,终其一生,不曾改变……”
说到“残骸”的时候,喉头忽然一阵发紧,鼻子发酸,勉强把这句话说完之后,已经没有办法再往下继续说。
就这样站在寂静的教室里,低下头,侧身背对。
好像过了很久,有不同的手递过纸巾,一只,两只,三只。
我为什么会悲从中来?
是因为一个生命的消逝,还是因为一个才子的殒落,亦或是这段饱受非议的爱情纠葛?
一时之间我真的解释不了,有点莫名。又为这莫名而产生的失控感到羞愧。这莫名和羞愧的掺杂阻碍了我的自控能力,使得这个寂静而沉默的场景延续了好长时间。
后来,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我没再提问。预设的内容快讲完了,下课的铃声还迟迟没有响起,心想:这节课真长。
第二节课在另一个班,我已恢复正常。
(3)
可这群十六七岁的孩子要问个究意。我该怎么办?此时又有两个女孩过来坐下,她们三个将我围在中间。
在短暂的课间休息时间,我不是没有追究:是因为最近我一直在关注的3.21东航失事的事件吗?是那些粉碎四散的残骸深深刺痛了我,以至于当我说到“残骸”的时候便产生了移情?
还是由于前天晚上我看到1985年日航失空难事件的一个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1985年日航123空难是史上单架飞机伤亡人数最多的一次,约有500人丧生。起飞前,年轻妈妈的美谷岛邦子将9岁的孩子“健”送上飞机让他单独返乡,很快天人永隔。妈妈无法原谅自己,崩溃到一度要自杀。即使后来又有了孩子,也难以释怀。她耿耿于怀的是不知道在最后30分钟9岁的儿子如何惊惶失措独对死亡,身边没有妈妈。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有一个老人问她,请问你的孩子当时乘坐的是某某航空公司的某某航班吗?是某排某座吗?她说是的。老人告诉她:“我女儿也在那架飞机上,她就坐在你儿子的旁边。我女儿是一个非常温柔善良的人。所以请您放心,在最后的时间里,您的孩子不是孤单一人。”
这个旧闻让我哭了不止一次。
是因为这个吗?是我说到空难的时候由此及彼延伸出的悲悯吗?我不知道。
三个女孩围着我。辰雪试探地问:是因为你……有一段类似的感情吗?
我摇头。我没有如此不幸,也没有如此幸运。
“那是为什么?”
我坦诚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我说也许是因为你们没有读懂徐志摩,我有点伤心。你们认为他不好,是你们没有看到他的义无反顾、飞蛾扑火以及被背叛。我说我偏爱才子,对所有的爱都分外宽容,觉得人间只有情义无价。我给她们举例说96岁的翻译名家许渊冲背诵林徽因的悼亡诗《别丢掉》,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解释说,这种感情很真,很美。
我在备课时的确有对大量资料的回温。也许是这些综合起来贮满了我的情绪之池,不小心溢了出来。
有许多东西我无法笃定,但有一点可以明确,那就是这段时间有清晰而持久的低沉。因为疫情,我们无法自由地走动,身体被禁锢,灵魂也无法起舞。工作群一日多次发布通告禁止出行。春天来了,我连一次外出踏青的机会都没有。前几天对面的银泰忽然因疫情被封闭,这个高档的商业楼与我们仅一路之隔。师生上下顿时人心惶惶,不知道明天自己还能不能正常的工作生活。哪儿都不敢去了,每天只有两点一线。新闻上各大城市数据不断刷新、升高。孩子在遥远的南方读大学,学校也封闭了。我的老母亲在一百里外的小镇,吓得也不敢来我居住的地方。每天我都蝺蝺独行。
在平缓的日子里工作、读书,周而复始。在这周而复始的重复外,世界千变万化着:乌克兰燃了战火,油价上涨了,欧洲在疫情处理上躺平了……人们或多或少在思考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在人生的回望和远眺中追问。
我告诉她们,多年前我去罗浮宫,对着贝聿铭的玻璃金字塔发呆发傻,挤在一群日本人中间看蒙娜丽莎的微笑,幻想能背着双肩包,每一天都能自由出入这艺术的殿堂。可以盘腿坐地上,让蒋勋跟我讲一讲每个作品的故事,哪怕只有一个星期也好。我甚至愿意用生命中最后的十年来换这一个星期。
那时我有强烈的矛盾心理。一方面觉得自己何才何德能如此幸运。往我的祖上找五代十代,他们没有谁能够像我一样走到这些伟大的艺术品的面前。另一方面我多么懊恼自己的贫穷与普通,使我此生和罗浮宫也许只有这一面之缘!平生第一次强烈地悔恨自己的平庸,哀叹一生中能有几次这样的光景?我感受到了美好,可是我却抓不住,得不到。那一刻,我嫉妒着每一个住在巴黎的人。
所以,我看到的是徐志摩轻巧漂亮文字里郁结着的酸楚,可别人说它只有“淡烟般的哀愁”。他们错了,一切深爱而不得的痛苦,怎么可能淡如轻烟呢?
辰雪插问:您是什么星座?
我看着她们问:你们觉得呢?
欣怡想一下说:觉得您像摩羯座。
我心里一惊,点头认同。立马有惊呼声:我是!我也是!四个人中有三个是同一星座,只有筱汀例外。难道她们谙熟此类星座的性格,难道我如此容易被归类确认?她们分明才是十五六岁,莫非也学着去勘破命数。
辰雪急迫地问:“老师,你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
还真有,但我不打算说。
她凝视着我说:“你赶紧去做。”
我说:“做不了。条件限制了我。”
她急了:“能做得了!你现在就去做!不迟的。虽然有些事情别人早就做了,但你从现在开始也不晚,你还不算太老!比如弹钢琴,别人从几岁开始弹,你从现在开始,你也可以有进步的!”她说不出太多的道理,急得有点语无伦次。我在一刹那间真的有被感染。
她们还太小,不懂我已经走过了半生,有些东西真的已成定局。徒劳无功的努力和爱,人世间屡见不鲜。何况,命运还有的狰狞的一面。
没有饱尝过孤独痛苦,见多过丑陋扭曲的人,不能深刻体会珍贵的爱、自由和温暖。
我惯长漂泊的灵魂里藏着多少不为己知的哀伤。
三月春风浩荡,紫玉兰花将谢未谢,孝肃桥上人来人往,日式料理店有民谣在轻轻吟唱……
我想去远方。宫城的花也许开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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