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天牢的那一刻，老人（商容）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从前书生意气烟消云散，垂垂暮年，纵是观看朝阳此刻冉冉升起，却一如太阳向西垂落。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难道岁月，真就这般无情无义？
他站定脚步，一个人在天牢前，哭得像个孩子。
直到昔日门生发现老人，老人才摆了摆手，道一声‘无事’，径自离去。
今日回乡，老人没有通知旁人。
按照礼制，丞相荣归，当有文武百官两厢而送。
十里长亭，更是该有当今天子，君臣之间，啄酒而别。
可这些，老人统统推掉。
纵然纣王念及师生之情，给了老人衣锦之荣。
可老人觉得，一个不能匡扶朝政，不能劝勉大王的丞相回乡，就不该有这样的荣耀礼遇。
毕竟，大厦将倾，远离庙堂，连老人自己都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战场的逃兵。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所以，老人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朝歌，正如来时，不为人知。
但老人终是打错了算盘，当他走到十里长亭，望见黄飞虎，比干在内一众文臣武将，还是不由微微动容。
镇国武成王黄飞虎抢步上前，他一把拉住老丞相宽大的袍袖，他笑着道：
【老丞相不辞而别，难道真就一杯水酒都不肯喝吗？】
老人摇了摇头：
【无颜江东，愧不能受，残年之人，力不从心，岂敢当诸位将军先生如此盛情？】
亚相比干朗声说道：
【老丞相为杜大人死谏君王晕倒之事，我等上下尽数心知。料想您此番心如死灰，也必定不会再入庙堂。可是，老丞相，我等并无半分怪罪之意，天将拂晓在此等候，您总该停下脚步，喝我们一杯酒吧？】
镇国武成王黄飞虎随声附和。
【老丞相数十年兢兢业业，为一座山河日夜操劳，换一杯水酒践行，值得！】
老人红了眼眶，他哆哆嗦嗦地从比干手中接过酒杯，声音哽咽：
【庙堂风雨，寒暑春秋，本来我想这一生老死庙堂，落一个‘文正’的美谥，也算是死而无憾。但天不遂人愿，当今天子无道，残害忠良，我贵为一朝揽政宰执，却不能劝谏君王，匡扶社稷。忝居在此，良心有愧，故而才辞官回乡，打算闭门谢客，了此残生。而如我这般无用之人，又哪里敢得享‘荣归’二字？悄然而去，狼狈而归，才是我此行应有的情状。更莫说，诸位将军先生不辞劳苦，天将拂晓便等候在此，这叫老朽我……何言以对？】
镇国武成王黄飞虎闻言，大英雄不由涛涛泪下，他劝慰道：
【丞相为难，我等悉知。想您一生尽心尽力为国操劳，回乡安养，理所当然！谁若敢对您胡言半句，我黄飞虎必提三尺青峰，取他性命！】
亚相比干也沉声说道：
【老丞相案牍劳形，此番离京，也是情非得已。漫说是您，我若不是成汤后裔，我也想拂袖而去，不理政事。可他……毕竟是我侄子啊！骨肉亲情，血脉相连。如此情状，我也只有尽力而为，只盼老太师闻仲早日得胜而归，我大商江山，方有救数啊】
老人点了点头：
【不错，江山社稷若期正道，唯有老太师闻仲可力挽狂澜。不过，在老太师回京之前，倒是还要辛苦你们。比干，我走之后，你总理朝政，需要尽心周全大臣文武，也要小心提防费尤二人，倘若朝中结党，内外勾结，势必乱象要比今日更甚！飞虎，你向来宅心仁厚，遇事不决，要多请教比干先生，若是宫中祸起萧墙，记住，为天下苍生计，要做好决定！】
老人托付文武，比干黄飞虎躬身谢过。
老人摆了摆手，笑着道：
【老迈多言，二位别嫌我啰嗦。如今江山不比从前，你二人一文一武坐镇朝堂，殚精竭虑，总不至于生出大事。可一饮一啄，莫非天定，我也说不好将来情形会是如何？只是曾有昆仑道人与我言讲，说这天下大势，必然要变，天上神仙皆逢杀劫，昆仑一道，更是有圣人将要行走凡间。此间繁杂，我天资愚钝，不能尽述，只有一句相对重要，那便是你我几人，虽然不能人间重逢，可玄宫之内，却相逢有期。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今日临别，告于二位，你们当是谶语也好，当是笑话也罢，由你们去！】
黄飞虎比干相视一眼，都有些疑惑。
老人淡淡一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们能来送我，我很感激，今日这杯酒，谢过诸位！】
言罢，老人一饮而尽。
黄飞虎比干一众文武，皆饮尽自己杯中水酒。
老人哈哈大笑：
【天命归期终有期，人世沧桑道别离。大梦平生谁先觉，醉眼挑灯看龙旗。方寸天地人间事，三尺龙台君王意。君叫臣死臣得死，可怜归心谁人期！】
【诸位，保重！】
老人飘摇而去，离开朝歌。
许久后，老人身影渐渐模糊，镇国武成王黄飞虎悠悠叹道：
【他这一走，只怕日后庙堂以上，费尤二人就更放肆了。】
比干无奈说道：
【为虎作伥，虎之不明，百兽遭害。】
黄飞虎勃然大怒：
【本来好好的天下，叫这二人再加上那妖妃，搅闹的是一团糊涂。老皇叔，说实话，有时候我真想一剑杀了他们！】
比干轻拈长髯，沉声道：
【问题不出在臣子的身上，君昏臣暗，社稷不宁，黄将军，认命吧，一切待太师归来，自有分晓。】
黄飞虎点了点头，转身欲返回京城，只是抬头望向朝歌城内，却是不由停下了脚步。
他语气迟缓：
【今日朝会，要炮烙大刑处置梅先生，老皇叔，我……】
比干目光朦胧：
【我明白将军的意思，但忠良尸骸，总要收拾，比干不能冒死进言，贪生之徒，做一个入殓的朋友，总可以吧。】
黄飞虎泪如雨下：
【皇叔高洁，是末将糊涂，不错，我等当为梅先生收尸，同去！】
身后一众文武皆如泪人。
这一刻，十里长亭，一百声‘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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