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梦见那片老河和那群白鹅,小时候睡午觉醒来,睁开眼就看见门口的老河,河边的白鹅,河水蓝盈盈的,白鹅像一个个圆滚滚的雪白的馒头,在蓝色开水锅里翻腾。
我这是饿了,才把白鹅看成了大白馒头,也或者是贫穷的记忆,以至于看到什么,总会先想着,这个能不能吃,和吃的联系起来,总会让我的胃有种沉甸甸的厚实感。
那群白色的中间,有个黑点,挥舞的鞭子,手舞足蹈的一定是傻子了。
傻子又去河边放鹅了。
小学每年暑假,奶奶总会带我回她的娘家。她是去探亲,而我是惦记着傻子。
傻子是老姨爷的弟弟,按着我的本分他也是我爷爷辈的,但是因为他是傻子,大家都叫他傻子,我也不叫爷爷,也叫傻子。总归叫什么,傻子因为是傻子,也不明白。
傻子从生下来就是个傻子,奶奶说,这样的人上辈子是大奸大恶之人,脑袋太聪明了,这辈子投胎之后就傻了。
傻子一直跟着姨爷一家住,姨爷结婚,娶了我老姨奶,我老姨奶又生了我很多表姨、表叔。傻子却一直孤家寡人。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傻子只懂得黑天了睡觉,天亮了放鹅。吃饭的时候,老姨奶,叫一声:“傻子”,傻子就会倚在门口,也不进正屋,给他一海大碗伴着土豆炖茄子的小米饭,他端着回他自己的小屋吃去。有时候吃了一大碗还来门口,伸着碗,再要一大碗,老姨奶会严厉地呵斥他:“去,傻子,回屋去。”他也听话,放下碗,没有一丝留恋回了屋。
小时候我在饭桌边,看到这一幕,我总觉得老姨奶太刻薄,一个傻子,想要多吃一碗饭,能把她吃穷吗?想着老姨奶真是一个尖酸刻薄的人,每每总会可怜起傻子。
直到有一次,吃了晚饭后,我多给了傻子一块大饼。大半夜的,傻子发作了,躺在他的小炕上,一边嗷嗷嚎叫,一边打滚子,捶的炕咚咚的闷响,一下下敲打着我的梦。那嚎叫像电视里看到的野兽的嚎叫一样,震得邻里一夜都没睡好。
我自然也一夜没睡好,但我也不敢起来看,生怕傻子发狂。我害怕看到不一样的傻子,看到一个和平时笑眯眯,只会傻笑的完全不同的、异常狰狞的傻子,那不是我认识的傻子,也是我不想见到的傻子。
天大亮了,我还沉浸在针扎的梦中,隐约听到,邻居来串门,一进屋看到傻子,不管他听不听得明白,来上一句:“傻子,还没撑死你呀,你命够大呀!”
我不知道傻子什么表情,是胃还在难受着,会漏出蔫蔫的表情(他不会隐藏感觉),还是笑眯眯的回应来人。
奶奶说,傻子不知道饥饱,昨晚吃多了,撑到了。而那个罪魁祸首,只有我和傻子知道是谁。
起初我会有一丝愧疚,在经历了一整晚的不得安宁和震荡灵魂的嚎叫,在我看到傻子又扛起了鞭子去放鹅,愧疚就烟消云散了。
他是傻子啊,他不会记得我对他无心造成的恶。这是我一厢情愿的友谊。
傻子虽然傻,但是傻子有和他年纪一点不相称的外貌。老姨爷脸上的沟壑,是他经历岁月风霜洗礼的印记,黑色的皮肤,是尘世行走一遭染上的风尘。
而傻子呢,比姨爷小几岁。但是他的脸又宽又圆,饱满而平整。他来到这世间,什么也没留下,只有头上灰白的发丝,是他生命流动的印证。
傻子每天放鹅,冬夏不误。我猜他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因为我也没有看到过不放鹅的傻子。
他会坐在外地的门槛上,看着门前的老河,也许老河还能显映出祖先逃难过河的场景。多亏了门前的这条老河,一夜结冰,祖先一家才能过了河,逃至此处安家。
傻子应该能看到这些悠久的家族史,因为他是傻子,他与这个世间格格不入,他是活在过去的人。
傻子没有未来。
谁知道傻子的下一世还会不会是傻子呢?
距离那些往事后的许多年,奶奶年纪大了,也不回娘家了。而我的暑假被各种暑假作业填满,我渐渐忘记了傻子。
偶然一年,我听父亲说,傻子得了急病去了。我听到了消息,心里却没有任何涟漪。
这才应该是傻子一生落幕的方式。他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不在意,几十年浑浑噩噩走过。离开的时候,也自然不带走一丝牵绊和留恋。
这一生就这样吧,下一辈子,傻子,希望你不再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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