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芳养伤的那些日子,雪开始融化,树梢不仅会有飞鸟掠过,还天天都挂着红彤彤的太阳,阳光温暖得犹如天边晚霞。
那段时间安丙特别感谢吴曦。性格偏执,乖张暴戾,让人捉摸不透的吴曦,竟然没再派人来抢夺密函,刺杀他们兄弟。因此他得以在开禧二年年初的那些日子里,专心一意地当斋公,服侍张素芳。只有在教授史次秦主动来访,无法推辞的时候,才与之对弈一局。史次秦对安丙连弈棋都心不在焉颇为不解,要知道弈棋可是浸入了安丙血液的嗜好。
张素芳是他乐意服侍其身侧,甚至乐意为她效死的女人。他这辈子从来都是被别人服侍,想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去服侍别人,而且是如此心甘情愿。这种心甘情愿是人生中最大的乐趣。以前被服侍的享乐感,与这种心甘情愿的付出感,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赋闲在甘溪场老家的安丙曾经多次提到,那几天是他这辈子最快乐,最有幸福感觉的日子。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一种与其年龄很不相符的羞赧,像怀春的少女,多情的少男。甚至让人隐约看到一瓣带着余香的玫瑰,悄然飘落无声的湖面。
然而,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因为吴曦来了!他说。
吴曦兑现了他对吴晲的承诺,吴晲搞不定安丙,他就亲自出马。吴曦亲自出马,一是为了敲打安丙,让他知所进退;二是也想看看,这个被他死去的老父亲称为“难得的人才”的安丙,有什么能耐将密函事件化解于无形。
吴曦来时排场很大,仪仗队前呼后拥,鸣锣开道,弄得大安军全城骚动,城里驻军更是精锐尽出,夹道欢迎。官大一级压死人,安丙自然坐不住了,连滚带爬地迎至城外,把吴曦接住之后,恭恭敬敬地请进城里。
知悉吴曦已至城外时,安丙正在模仿吴曦的笔迹默写那封让他没能好好过年的密函。张素芳为他燃香,铺纸,研墨,他则凭记忆将内容一字不漏地默写出来。安丙超群的记忆和模仿能力,实在让人惊叹。不仅笔迹与原件神似,连哪个字在什么位置,哪里有删改,哪里有添加,都与原件无二。
为备不测,他已默写了好几份这样的密函。
一接到报告,安丙便赶紧收拾起“密函”,换上官服,出城迎接。
吴曦块头硕大,不知是怕坐轿子压坏了轿夫,还是觉得藏在轿子里没有露脸的机会,大冷天里竟然骑了匹高头大马,虽是缓轡而行,也压得马匹够呛,每走一步都喘得跟吼似的,嘴鼻里冒出的热汽久久不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经过反刍的浓烈青草味。
安丙低眉顺眼,在吴曦面前恭敬有加。他不知道吴曦此来会如何处置他,心中忐忑惶恐。这是他再次失算。他把所有的可能都算尽了,就是没有算到吴曦会带了亲兵亲自到大安军来。安焕要求陪在他身边,张素芳也要跟来,他都谢绝了。他宁可把生死交给上天,也不愿意交给安焕和张素芳。如果吴曦要杀我,就算一百个安焕和张素芳陪着也是枉然。
然而吴曦的表现却大出安丙意料。他那天显得无比的和蔼,他不让安丙步行,非得要他骑马与自己并辔而行,一路尽说些天气很好,阳光不错,今年小麦定然丰收完全可以弥补去年大春作物减产带来的损失等不着边际的话。
安丙心神安定多了,心想最坏的事大不了人头落地,反正身后的事自己早已安排好了,怕啥?
安丙怀揣忐忑,将吴曦迎至大堂,让他在知军座上坐了,自己却在一旁像师爷伺候自己一样立着。吴曦很是过意不去,招手对安丙说:子文兄,咱俩不是外人,坐吧!
安丙恭敬地说:大帅安座,下官不敢。
吴曦不以为然地说:什么敢不敢的?我喊你坐你就坐!坐了咱们好说话!
安丙无奈,这才把屁股挂在椅子的一角,不敢全塞进去。
子文兄,吴曦见安丙落座,笑容可掬地忆起往昔来,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我记得当年你的胡子顶多一寸,可今天看你,这三寸长须,都快比得上关公了。
安丙心中嘀咕,不晓得吴曦提胡子有何用意,听他这么说,像是要叙旧情,赶紧回话说:下官疏懒成性,未曾修剪,几年下来,这胡子就长成这样了!
这样很好!吴曦笑着说,前朝梁山泊贼人里有个叫朱仝的,号称美髯公,我看你这胡子,比他的可强多了,你这才担得起美髯公的名号!
安丙苦笑说:大帅说笑了,下官哪担得起美髯公的名号?下官从明天起,就把它剃了!
吴曦惊讶地问:你剃他做什么?我可没有要你剃它的意思啊!
安丙惭愧地说:这与大帅无关。是下官不愿与梁山贼人的名号扯上关系!
吴曦恍然:原来这样!看来倒是我引喻失义了!不该把你和朱仝拿来相提并论。不过,这也足见子文兄之高风亮节!
安丙拱手说:大帅谬赞!下官只是谨守做人和为官的本分而已。
吴曦跟安丙扯了一通闲天,听出安丙明里暗里都透着软中带硬的味道,心里冷笑:好你个安子文,动辄就拿“贼”字说事,敢情要和本帅划清界限啊!我倒要看看,接下来你该如何接招!心里这么想着,吴曦目光内视,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开始转入正题:子文兄,我听说年前在你的治下接连发生了三起命案,不知道你都是如何处置的?
安丙拱了拱手,借拱手的机会,偷眼看了看吴曦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不由心中打鼓。他实在没有想到,吴曦此来,竟然公然贼喊捉贼,冠冕堂皇地过问起这件事情来了。
禀告大帅,前几日,有三个蒙面人追杀一个青年,刚巧被下官和舍弟撞上。当时下官忙着救那位身受重伤的青年,舍弟一人与三个蒙面人搏斗,三个蒙面人见不是舍弟的对手,便仓皇逃走了。那个青年因为受伤严重,失血过多身亡。青年临死交给下官一封密函,却并未交代转交何人。当天晚上,下官把青年尸体运回官衙,让仵作验了尸,立了案,又叫捕快们守卫尸体。没想到当晚竟然来了七个蒙面人劫尸,好在下官预作了布置,不然可能那桩命案的唯一实证就没了——安丙小心地讲着案情,脑子电转,思考着如何应答才不至于出错。
我听说,那七个蒙面人都被捕快们抓了,为什么却又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吴曦依旧面无表情,心里却在冷笑:你都把密函说出来了,且看你如何向本帅交代!
大帅明鉴!安丙惶恐地站起身来,拱手说,七个蒙面人确实被捕快们尽数活捉,但谁都没想到,他们竟然是烈性的死士,每个人的嘴里都含有剧毒药物,一被捕快们抓住,就都服毒自尽了。这都有仵作的验尸报告为证。
坐,坐!吴曦招呼神情稍显激动的安丙,安抚说,子文兄,你我不是外人,蒙面人心存不轨,杀人之后还要劫尸,死了就死了,无足挂齿,不用激动!我还听说,第二天晚上,又有一伙蒙面人公然到后宅行凶,有这事吗?
有!安丙知道瞒不了,只得实话实说,将当晚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张素芳突然出现的细节。
吴曦听得神情凝重,深思半天问:子文兄,这批蒙面人所为何来?难道就是为了那封密函?
安丙心里咚咚直跳,终于奔向正题了!不错,他们都是奔着密函来的!他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那到底是一封什么样的密函?吴曦这傻装的可谓一流,提到密函,非但毫无紧张感,反而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平静得一如秋天的湖水。吴曦是有备而来,专门要看安丙如何敷衍他。说得变态一点,吴曦就是想看安丙如何将这件事化解过去。这样一来,不能淡定的反倒是安丙,他心情乱糟糟的,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大冷天的,额头竟然渐渐有汗水渗出。
看你神色,是不是难于启齿?吴曦笑着问,心里冷笑连连,原来机智过人的安子文,也有狼狈的时候!
安丙感觉脊梁发冷,嗫嚅半天,方才说:禀、禀告大帅,那、那封密函,密函确实有些难于启齿!
哦?吴曦一脸的意外,神情突然变得很专注,到底是什么密函?竟然让安大人如此为难,我倒很想看看!说着,吴曦朝身后亲兵挥了挥手,示意他向安丙索要。亲兵会意,紧握刀柄,神情冷漠地来到安丙面前。
这个、这个——安丙迟疑了一会儿,突然咬牙起身,摸出密函来,恭恭敬敬地呈上去,惶恐地说,大帅,这封密函,明显是模仿您的笔迹写的一封向金国人表达忠诚的信件。写信人无非是想罗织大帅的罪名,破坏蜀口稳定的局面,以实现其个人不可告人的目的。大帅看了如果不生气,就请过目吧!
我是那种容易生气的人吗?吴曦没料到安丙竟然会给他来这一招,心里不由暗赞,安子文就是安子文,难怪当年老爷子盛赞其才智,论机智果然天下一流!把密函给我看看。吴曦笑道。
亲兵从安丙手中接过密函,呈给吴曦。吴曦展开信纸,淡定的脸色突然间变得诧异,并变诧异为震怒,拍着桌子说:子文兄说得没错!果然是有人模仿我的笔迹!吴曦原本以为安丙会迫于压力将真密函还给自己,然后编一套有人栽赃大帅的说辞,怎料安丙竟然老奸巨猾,居然仿他的笔迹弄了这么一份假的密函来!安丙这意思,不是在向他示威么?瞧吧大帅,我掌握着你叛宋降金的证据呢,你可得悠着点!
安丙呈给吴曦的所谓“密函”,正是他刚才模仿吴曦笔迹默写的那一份。真密函已经交给了安癸仲,安丙担心再出现蒙面人挟持人质索要密函的类似事件,特意弄了多份假密函,没想此时竟派上了大用场!这真应了“有备无患”那句古话。
不过吴曦也不是好相与的,脑子一转,便有了主意。他佯装仔细地观看“密函”,一副寻找蛛丝马迹的样子。突然,他一拍椅子扶手,兴奋地说:我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了!
谁?吴曦的兴奋举动,差点没让安丙一屁股坐回椅子。谁干的好事,这不明摆着吗?
王大节!吴曦恨恨地说。有个背黑锅的人真好!吴曦心里暗自得意。
王大节?安丙一呆,不由对吴曦脑子转动之快,反应之迅速暗生赞叹。
对!就是那个王大节!吴曦将密函递给亲兵收着,起身来到安丙身旁,拍着安丙的肩头说,子文兄请坐,咱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王大节不会带兵,还贪赃枉法,被我弹劾丢了副帅一职,想必怀恨在心,为报一箭之仇,竟然对我使出这种烂招!吴曦返回西北接任御前驻扎兴州诸军都统制,被副帅王大节分兵一半,处处掣肘,心里不爽,因此指使徐景望等人罗织罪名,一本参至宁宗御前,以贪赃枉法之名褫夺其职,调往江淮去了。用他来背黑锅是再好不过了。
真没想到,这王副帅还有这等心机啊!安丙明白,眼下双方都在演戏,都在找台阶下。
此人心机深不可测!吴曦冷笑说,朝廷才免他副帅一职,他便托关系走人情,不但免遭惩处,还在淮左谋得了一个统制之职,继续带兵。幸好他离开了,不然,我这兴州大帅,想必当得也不痛快!你看他走都走了,居然还要设下如此计策来报复我!他一定是仿我笔迹写了这么一封信,然后派人送去临安。为了增加此信的可信度,才不惜假子文兄之手,上演这样一出苦肉计!王大节为了陷害我,也真够苦心孤诣的了,死这么多人值吗?
安丙见吴曦把一切都往王大节身上推,自己也就顺着他的思路走:下官有些明白了!难怪会有一拨又一拨蒙面人来找下官和舍弟麻烦,原来是这个王大节的杰作!试问在西北这块地盘,除了他王大节,谁还有如此势力?当然,大帅是有这个势力的,但大帅怎么可能自己害自己呢?对不对?
吴曦点点头说:你说得没错!西北这块地儿,除了本帅,还能有这势力的,也只有他王大节了!
大帅,您、您打算如何处置这封密函呢?安丙谨慎地问。
算了!吴曦大方地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和王大节的恩怨,不能影响到子文兄你的前程,对吧?烧了吧,就当这事从来没发生过。
安丙听得这话,感激地说:大帅恩德,下官没齿难忘!下官治下一连两天发生三起命案,死亡二十余口,且直间接都与下官和舍弟相关,正不知该如何上报。有了大帅的遮掩开脱,下官可就放心了。
放心吧!子文兄乃先父一手提拔,又是我向韩丞相举荐知大安军,我不帮你帮谁?不过,子文兄,你可也得记着我吴氏父子对你的厚谊哦!吴曦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死死地盯着安丙的眼睛,明显带有敲打的含义。
安丙不无惶恐地说:记得!记得!至死都会记得!
子文兄,你这句话,不管你记不记得,我可都记住了!哈哈哈哈!吴曦大笑着,背着双手走出了官衙,亲兵将假密函还给安丙,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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