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醒来,就裹着暖和的被子走出房间,夜晚在窗外,到处都是的,刚才我还见过的事情,现在已不太记得,只是事情的余温还沉在我的眼皮下面,那种温暖劲儿我不想睁开眼,这儿是楼的第十八层,再往上可以抵达安装天线的楼顶,一位老师曾在那里竖着摄影机,仿佛竖着望远镜一样地观察云上的飞机,我好像记得,我为此画了画,但是我不知道到底有多难看,就把它们都塞进口袋里,后来衣服扔到了洗衣机里面,先是浸泡,然后搅拌,纸融化了,流进遥远的下水道,我顺着管道爬下来,走上坚实的夜晚地面,我会非常想念的,而这种情绪又浓又大,我必须跳进夜晚,只有这么大的黑暗才能装得下它们,尤其冬夜,我想掀掉被子,多热啊,但是他们老是笑,他们的牙齿从两唇的裂缝中露出来,手舞足蹈围着我,有人还伸手拉我围巾的一头,另一个人就拉另一头,他们往两边一扯,我赶紧低下头,啤酒瓶差点就倒啦,因为走路的声音太大,空气不是由于冷是由于噪音而颤动,我的耳朵因此很痒,我想把肉串吃掉,把竹签塞进去,但是啤酒的沫子都快熄灭完了,我要离开了,趁着雨还不是很大,我戴着耳机,把音量开得很大,我走得很慢,深夜才刚刚开始,为什么要着急呢?一只犀牛从胡同里冲出来,鲁莽地闯进宁静的时间,我侧身躲在高架桥的墩子后面,我不想看见独角兽,爬山虎绿了起来,把我盖住,我看它们仿佛是在打盹儿,毕竟,路灯照不到的地方,谁能打得起精神?所以我抓着它的茎往上攀登,到墩顶我借一些力量翻个身,摔倒在桥面上,原来大雾还没有散,我说不出是高兴还是焦躁,不久前在大雾中遇到捕鱼侏儒的记忆还留着,我一边想着,一边折叠被子,厚厚的小块儿,放在地上坐了坐,有点硬,这时,孩子的声音传过来,挤过雾缝,撞在我的脸上,我揉揉眼睛,站起来扒在桥栏上,往那儿看,我一看,雾就没有那么浓了,操场是椭圆的,很大的热气球飘在上空,球下原本挂篮子的地方,缠绕着小男孩,绳子摸上去很软,细细的,看上去很粗糙,孩子如虫,在绳子多层的套中缓缓翻滚,摩擦出细细的声音,他觉得有点儿痒,但还没有痒到使他去挠,唉哟,绳子往下,一根一根的,经过几十米的时间,落在地面上,地上的孩子们一人抓着一个绳头,叽叽喳喳地笑着,认真地往下拉,但是热气球太大了,就算你在很远的地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但你离得并不是真远,所以窗眉上的雨棚挡住了,你反而看不到整个热气球和球下的孩子和孩子身上绳子另一头的别的孩子们,你探头出了窗子,雨棚波浪形的边沿让你低头并抬眼,可是热气球仍然看不全,你面前正好是绳子,你就攥住往下拉,蓝色的雨棚咯吱咯吱响了响,也没有完全收起来,你停下来,我只能看到你的侧脸,天空蠕动着灰色的云雾,仿佛是白日阴天时的光线,但对于夜晚来说,的确显得过分明亮了,我们管不了太多身外的事情,你早已停下来,不再拉扯雨棚之绳,因为孩子已经快滑落到底了,而别的孩子们也一个一个地滑上去,看来将要在空中汇合、挤在一起、变成小点,消失不见吧,喂,你看,我掏出一个本子,给你一支笔,你开始画你经过的一件事,你刚刚画完,墨水就没有了,我把笔遗留在桌子上,并没有带回去,后来,我过早地睡着了,图像静下来,雾缩回夜的深处,你在窗上皱着眉头的模样离地面十四米的样子,池塘忽然泛起涟漪,仿佛我落进了安全的水底,我铺好被子,游进梦中。
一切开始于外墙角或者傍晚的某个时刻,脚步越过棱线,青砖墙闪现仿佛兔子的耳朵,白在灰色里烁灭光斑,花眼的片刻,感觉如电,空气漏下云层来,灰蒙蒙大片,扇叶涡旋不断地切掉灯光,台阶两三层,我进入房子前,发现门口有个出风口百叶,原来人人都是这么做的那有什么好紧张呢,房子里面很大,砖墙头破败不断,空间紧绷,颜色红黄的粉尘堆在砖块上,全是上锈的味道,脚步有深有浅,并不是担心水蛭吸附,但呼吸比心跳快,像左手肿起时,我怀疑绝对的命运,慌张毛发竖立的微表面,毛孔吹气球,嘴被缝起来了吗?为什么不喊叫?大声?特别厌倦没有气流的房间,我正行走,看见山谷的奇幻风暴,沙尘、白云蓝天、黄金风交印四周,赶紧用手机拍照记录,防止梦或者溜走,喀嚓我忘记开闪光的灯,许多的颜色都被刷灰白,图像在纸片上面滚动,那是抽象无名的洪水袭来,只有在感到比例颠倒、速率狂乱的时刻,神秘仿佛一贯存在,从看见到讲述,呓语艺术家磨灭的嘴唇沉积在牙床,堆叠的词语压扁意象,砖石纷纷坠落的过程等于重建的巴比伦塔,墙绘大师们翻飞,在天空唱歌谣,我们拿着美丽的方案去向官方申请,外墙壁变化的维度将产生旷世杰作,表格、流程、和等待的时日填充我们的生活,骑桶人噩梦惊醒,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问经过?事情发生如同灾难,获取同情非要重复痛苦吗?你看你的眼睛,黑比白多,红比黑多,他们早已封锁隘口,难民通过时不准携带种子,被搜出来我们便被赶回荒原,别做梦了,将种子投过隘口,我们空手而过再去找,但胡子已经太长了,总会被抓住,怀念过去毫无用,喝一口水吧,谁也不清楚为何战壕密布,树根盘结的土地干瘪掉灰,我的棉袄三十年前,败絮燃烧,冷兵器追迫的时代,孤独蔓延,逮捕我吧,士兵,捉掉我身上杂草,二十年后,在饥荒中即被囚禁的日子在摩天楼顶结束,而世界并未变化得超出想象,火车外形流线,背旋齿轮,蒸汽喷薄,飞船如土蚕腹部朝天,晃荡着挤入通道,城市更扁平,你们站在面前,住口,什么也别问,理解一切开始于某处某时的秘密,必发生在别的宇宙里。
电话铃声像是洞口的光,我平躺着毕竟已经二十九岁了,没有小女孩那么随性,我也不是趋光的飞虫,这么热的夏天,干嘛要出去,其实最担心的是时间,没人愿意做个迟到者,我的膝盖最黑,然后是胳膊,然后是小腿,脚背上也有鞋孔样式的晒斑,晚上还好,没有太阳,快点骑车也有风,过铁轨上方大桥的时候,大烟囱上有灯,近视眼镜初戴,世界与过去十几年不一样,与之前几年相似,凌晨竟然,也能看见灯光离远,消失的方式。都几天了,也适应不了人类脸庞的新样子,皮肤都不好,出油或者长痣,起皮或可挤的疙瘩,胖人的肚皮是西瓜撑的吗,梧桐树在玻璃房子前面,冠盖屋顶,滋生蚂蚁,条纹衫掀起来,又像皮卡索,又像奥斯维兹,灰火车尺寸精确,冬季挤压严肃的美,英诺森提先生,色彩还原六芒星,圣诞节要装饰玻璃橱窗、玻璃墙、玻璃房顶吧,那就用您的幽灵吧,画幅贴满,让女巫跳舞,我们来杀驯鹿,均分礼物,欢乐游戏通宵达旦。
我洗头的时候,滑倒,掉进白瓷面盆里,感觉面盆比我平时以为的要大很多,特别大,而且滑,来不及抓住或勾住盆沿,我已经被洗发水揉出的泡沫埋起来,我洗头的时候从来不睁眼,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所以我看不见水中是否有光线,如今,我还得闭起鼻孔、捂住耳朵。我不会游泳,面盆塞不怎么大,我以为能踩得住,结果还是脱落了,我随它落进下水管中,晕头转向地冲过S弯接头,向地下坠落……常常如此开始意外的旅行,有时没有目的,有时赋予自己一个目标,显得乌有。隧道很细,厚厚的苔如湿毛刷,磨损掉衣服,蔓延一种嚎叫的冲动,恐惧和平静如影子,但是小空间没有视界,眩晕是螺旋型的,真像是坠入黑洞的宇航员,我能感觉到我的脚还在洗手间里,而头发已经飘行在城市下水道的世界。老鼠从水里露出鼻尖,眼睛还放在水面下,眨动的睫毛割成一片涟漪,整个看去,像是下雨的河,但是特别安静。在这样的夜晚,每位睡觉者的腿搭在床沿并且垂下,他们漫长的梦和欲望从床上流淌下来,轻轻搏动,小心地渗入地漏,也进来,挤在一个个下水口喘息,飘过他们时,都在喃喃呓语。前面有几缕光线,我发现那是马路的裂缝,可能是雨水,从裂缝里落下来,是因为参杂着汽油才发光的,这是汽车的魂魄,冷静的金色的意识。戴着安全帽的人从上面倒着爬下来,绳索系住腰带,他穿着裙子,裙子翻下来盖住上身,而腿也不见了,他带来一阵嘈杂,差点惊醒鼠群,我不愿看这样的事。
走回房子的时间,足够遇到跑着的过路人,影子从路灯下唰地换了方向,也够临窗眺望,进行骑士般的沉思,缄默不语的夜晚,气温静谧的大回旋,主要丢失了,语言还不足以打一通电话。我越走越快,颠簸的头发闷在帽子底下,夜猫穿过路面啸叫不止,对啊对啊,晚上不得戴墨镜,我的书页发着自己的光,弱不经的,字迹模糊难辨,与古时候的材料不同,但与古时候的月亮一样,云缘蹭过一遍一遍,月亮越发细而弯曲,故事曾经提到月球的表面奶水横流,那些局促的阴影是一簇两簇的毛发,宇宙中的事情远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就比如巴比伦塔,从地面通往地面,饥饿的教徒横渡沙漠,在巨大石块的阵列中冥想食物,光滑游戏在微观处崩溃,并保证日常经验的松散粘性,拇指触摸,有一点儿油腻,是清洁工人几小时前的午间劳动留下的膜,膜隔着拉丝不锈钢的光面,钢索在滑轮组间咯吱作响,竖直闷热的晚间隧道,贯穿地面,比我小时候的想象和恐惧要深,那时草地碧绿,夏季凉爽,池塘又大又厚,绿色的水中抖动着一垄垄的绒毛,我盯得眼花头晕,掉进去,还睁着眼睛,看见暖和黄色的水下,虾米急游,穿梭如火箭在河底便让时间变笨,凡愚蠢的孩子都必超越之,后面会怎样,两种、三种甚至二点五种的可能性,总会大于一的,这是个永远不必担心的问题,但是也安心不得,因为若要解释清楚语言的意思仍然用语言的话,便仍是个通天塔的悲剧,在一种超维度的球体里面,我们便会在旅行中自我翻转,这就像一种生长,月球的毛发破土而出,在真空爆炸撒开后戳进那卫星自己的皮肤,多么无奈,我根本不想提到剪刀,然而绳子就在眼前,丝丝缕缕的螺旋关联着金属及其态,在光明的世纪里,元素周期表井然有序,让人相信,就连声音——这浓夜的呼吸——都是无穷电子晨雾般有序的运动着。露水并非夏季的灵魂吧。房子很热,蚊子连饮食的欲望也没有。哗啦一声,椅子散开了,从清醒中醒来,梦的鳞片沾满双臂,我用时针替换分针,拿分针顶掉秒针,把秒针折叠塞入灯泡里,3500度,高级的时间融化成气体,低级的时间别在腰下,马上造房,屋中煮茶,窗边植葵,灯下牧马,褪掉湿热的皮肤,突如其来的寂静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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