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个等待信号灯转换的早高峰,行人无视交通规则争先恐后在车流夹缝中穿行。偏离人行道的前方不远处,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横卧在路中央,头盔碎裂,遍地汁液。一个规则失效的世界。
规则。遵循规则的无意识应深深植根于每个社会成员的内心深处,它不仅是一份保障,而且也是郑重的宣言。日光之下,不再需要雪亮的眼睛。似乎,曾经的闭塞反倒予人以安全;而如今的开放,却是全然的混乱的开始。
规则是否等于为自我设限?为自己订立条框?
几个月前,图书馆里的一本小书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一本名为《岛屿与远航》的爱尔兰四诗人的诗集。译者包慧怡。一位研习中世纪文学、任教于复旦大学的女博士。同时也是一位诗人。这本薄薄的诗集,像是一阵携带着岛屿之风的海鸥,翩然而至。透过那些琮泠有声的音节,让人的内心突然涌起扬帆远渡的愿望。包慧怡的散文集《翡翠岛编年》所描写的这座她求学和生活的爱尔兰岛,同样渗透着海风的咸涩和暗礁的神秘,有着不可言说的瑰丽。
翻译别人诗作的同时自己也写诗,这种幽微的对照可获得更具完满的人生体验和更加立体广博的洞察视野。包慧怡在这一点上无疑是当代学者里难能可贵的存在。2016年,她推出了自己的诗集《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
诗集的名字有点长而且有点怪。火山是一种蓄势待发的能量场,也是酝酿沸腾的中心。如果说将诗集的名字改为《火山的边缘》,那么显然就失去了一种主人翁的代入感;若改成《我坐在火山》,似乎也不妥,显的生硬而没有迂回感,一个“最边缘”淡化了行将爆发的焦灼感,似乎作者身在火山中却离火山还有一段距离,予人一种隐秘的安全感。火山大概代表了一种喧嚣的沸腾的俗世生活,以"我坐”来限定,既暗含了主观的驾驭感,又有一种洞若观火的气场,火山边缘并不是那么好坐的,需要气定神闲的心态。这从一个角度似乎解释了作者的主观立场。
书的扉页上如墓志铭般“镌刻”着四个字:“致缺席者”。这又是一种对别人身不在场的暗喻。这缺席者是哪些人?作者为什么要致“缺席者”。这个茫然而神秘的四个字如同中世纪的回音,穿透千年的迷思,回荡在荒草蔓生的孤冢。
在我看来,包慧怡的这本诗集是对诗歌因袭的传统的一次反叛,或者说改写。如果说诗歌也可以被纳入一种规则的话,那么包慧怡的这本诗集却全然没有受到规则的制约。她的文字,仿佛被裹缠了魔法,而她自己,就是施予这些魔法的精灵。该诗集分为九辑,每一辑的诗歌的主题都毫不相干,但有一点是共通的,就是她的诗歌中参差不齐的诗行,跳荡瑰丽的奇想和诗歌背后繁复而多变的意象。
第一辑中的开篇《新奥尔良》以简短的句型勾勒出一个作者“想象中的异乡”。第二句:“当我入睡,蜘蛛坐在我眼睑内侧织出船形白霜”。谁也不会在入睡时分想到蜘蛛在自己的眼睛里织网,然而第一句“我们之中谁也没有到过新奥尔良”又与这“蜘蛛结霜”的意象的转换是如此的迅捷与直接,这开头的两句颠覆了我们惯常的认知,第一句的描述和第二句奇诡的想象没有丝毫联系,而“船形白霜”又是多么诗意而凛冽的具体可感的形象,它仿佛蒙于作者双瞳之上的雾霭,蜘蛛结网是普遍而粗陋的动物生活方式,而在包博士这里,却赋予了一种凄凉的、惨白的浪漫。紧接着,作者从诗意的醉梦中醒来,她写道:“我听见人们纷纷盛装,涌下阳台”,这似乎又回归了现实生活,人们接着“涌进大街小巷”“涌向码头”然后奇怪的笔锋一转,写道“癫痫的墨绿色新月”“把一张张布满叶脉、河水般逆流的脸庞照的透亮”。这里,我们再一次不得不佩服作者奇崛的想象力,这月是新月,而且是墨绿色的新月,还是患有“癫痫”的墨绿色新月,用病症来修饰自然景物,这似乎也颇考验作者的想象的边界。将人们的脸庞用“布满叶脉”和“河水般的逆流”加以修饰,似乎有种流动中的病态感,倒是和患着癫痫的墨绿色新月遥相呼应。
在《黑死病》中,包博士又出现了这样惊世骇俗的譬喻:“镜中我眼神失焦,长发变作锚索,乳房摇成了洋流”“翡翠鱼从碧泉穴上泳动,很快来到了天蝎座”......“我们暂时还殷红的血液在环形管道里狼奔豕突开辟锈谷......一个接一个纷繁的意象跃入读者眼帘。若长发变成锚索,让我们联想到古希腊的长发女战士作战的英勇,而乳房变作洋流,也仿佛是神话中的仙女下凡搅动世界的安宁。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小诗《梦一则》。诗的开篇提到了作者做了一个”春梦“,梦中她立在黝黑的衣橱的身体被狭窄缝隙的手指所插入,这是一首比较具有完整逻辑的诗。作者写到:”后来这手指开始发芽变绿,把青葱的液体泵入我的静脉,我的肚脐变成了蓝盈盈的灯笼,我的乳房变成了通红的火把,我变成了苦恼的刑天,弄丢了斧头而垂首伫立。“作者将神话与梦境相结合,探索梦背后隐含的意义。后文中出现了”我变成了晶体管“”体内打出花体字母“”耗尽了氖气和磷“,这又是将物理学、古文字和化学学科的交相渗透。因此,从这些难解的意象里,我们可以略微窥见包博士的跨越的思维取向。
然而,诗集里也有清新而不至于太过晦涩的存在。在《春天,我的眼睛化成一条鱼》里作者这样写道:“我的孤独像砂一样埋下来,我的指尖像枣一样硬,我的碎片像回声一样凉,我的眼泪像佛法一样尊贵”。这四个工整的排比句具有一种无声的力量。“孤独”-“砂”,“指尖”-“枣”,“碎片”-“回声”,”眼泪“-”佛法“,似乎没有什么关联性,但内里却拥有着作者独特的文字感和将用文字堆砌魔方的意识。
包博士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注定了她的孤独深入骨髓且与众不同。我们住进她搭建的流光溢彩的帐篷之中,因了她那漫溢着神性和灵光的文字,能一点一点接近她的轨道,探索她的频率,这是包博士及当代诗人的幸运,也是我们的幸运,同时,更是时代的幸运。
为我轻浮的孤单砌起影壁。90年代海子的卧轨象征了一种理想主义的消亡。在这条乏人问津的诗歌旅途中,孤独的每一个个体似乎无法找到与自己心有灵犀的那一颗行星。尽管如此,还是有相同密码的电波破空而来,带着无与伦比的惊世光芒,将自己的星辉撒遍世界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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