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抬头与换寝具】

      若非有人讲今天二月二，早忘了龙抬头这一风俗。或许，多年来，我就没有抬过头，一直俯身下来看着大地上的蝼蚁和尘埃修行禅；或许，被习俗认为的压着世人好运的蓬头乱发于我早没有了需要“焕然一新”的寓意。总之，我忘了夏（阴）历的今天，更不知道西元历的今天有何意义。

      一个人自我流放南蛮天涯，一个人闭关。逐渐斩断了和世间的关联，也逐渐变得草木一般“非人类”。春节前因故返回成都，以为数日就回来，结果今生最沉暗的业力的渊薮在故乡等着。一来一去也就一两个月了。昏昏沉沉宛如刹那，终于发现日日艳阳高照，迷糊犹豫了数日才打起精神将床单被套拆了清洗，一不留神，春风浩荡，将被套吹落楼下17层阳台栏杆之上，绞尽脑汁也没有办法勾上来或夺下去，而且寻找两日的结果房主似乎已经离开三亚，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连找了物业主任也没办法，也许要等到北国又是寒冬房主再次回来。我留在他们大门上的便条不知届时还在不在？

        说话间天就暗了下来。想起昨夜因为没有精力和心情铺床而在沙发上蜷缩一夜，只得冲个凉自己换上寝具。看看，也还满清爽的，有了上床睡觉的温暖倦意。由此许多的往事泛上心来，海风正好宜人。半空里无人听见一声唏嘘。

        少年时看母亲在春日太阳下行（hang)被子。巨大的晒甸（垫）铺开，先将被子的里子牵抻铺好，正中放上棉絮，再覆盖上织或印有一些摇曳缤纷的野花或者大朵大朵的红牡丹花等的被面，然后将雪白的里子翻折上来，折叠四个角是很手艺的活，一个女人是否心灵手巧，此时可见一斑。翻折好后便开始行上。太阳底下暴晒过的洗得雪白轻柔的被子有着春日阳光和青草的气味。这样夜晚的梦境里总有痴痴的笑声。

        那时候母亲让我一个男孩学着行被子，虽然甚不理解（这不是女子活吗？）但也因好奇母亲的手巧而学得颇为得法。到了大学，边有了自己手洗被子晒干后在兵乓台上行被子而从未向女同学求助过的经历。以及后来，以及所谓被动享受着单身生活的婚姻期间，以及一不留神近二十年的婚姻解体之后，等等，宛如旧时光里冬日厚重的老棉絮被大雨淋湿透后压在小小少年我的头上，跌跌撞撞走着看不见道路和方向，那忆记沉重闷湿暗黑得只想哭泣。时至今日方才明白，老母亲早料到我天生孤漫原本注孤生的格（一如她闻到黄昏时分枯坐树下的我头顶散发着檀香，就忍不住担心我会早早出家离开它们“当了和尚”），若不能事事学会自己料理自己，岂非要她为我余生担惊？难怪从少年至今，但凡生活事务衣食住行我都无师自通样样会做，甚至还因厨艺破高令友朋惊叹，至于卫生之类天生洁癖者自然无可挑剔。

      半生行来，世相虚妄。想起年轻时一群所谓朋友男男女女常常自发到我居所，想来并无主题。不过少不了的是在花园里品茶，竹林里梅花香各种花香四溢，而我平生所好并不多，书画古玩虽长，然不执着，厨艺虽好但自己饮食清淡。惟好茶道，喜侘寂之美。继之则是吃喝：从不沾酒的在下总是窖藏不少好酒，加之厨艺非凡（何况免费），且家中藏书破丰，无论只喜欢吃喝的还是喜欢诗酒的，我那个家（其实由来都只有我一个人，只是一个名之曰家的房子吧）都还算颇有吸引力。当然，大多数聚会的最后都少不了成都特产娱乐活动麻将，以便让他们兴高采烈的赢我的钱（平生逢赌未曾赢过）。

        多年来一直践行极简主义的生活，甚至为了闭关也为对世间的绝望，将几十年来的四百多个号码全部删除只留下几个父母兄妹的电话，连手机也几乎不再使用。纵然如此，业力牵引，对茶味的觉知以及身体所触的觉知至今依然难以将就。茶且不说。单是寝具似乎只能接受纯棉与真丝的产品，棉尤佳。然而，以今日术语记，则80支纱以下的棉织品几乎没法使用，若还要起球那更不可能购买使用（如图所示的60支纱需要精心清洗做旧方能勉强应付）。

        这即是我今日心心念念半天我那亲亲的舒舒服服的花花被套啊，120支纱的啊，独阳不生独阴不长至今还没有被女性拥抱入怀过的被套啊（柜子里的其他们拉长脸，哼了一声：难道你哪床寝具有阴性气场或芳香？），难道就要这样在风里雨里太阳下月亮下无端地独自搭在17楼栏杆上孤寂经年吗？

        夜凉如水是一个美好的词汇。然而夜晚于我，尤其这龙抬头二月二三八节的夜晚于我，则从来只是一道符咒。有时候，甚至很多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觉悟到经验到的事物已经完全可以不起分别心观照之的事物，一不留神，就像这花花的孤寂难耐的寝具一般，从风后面不经意的就溜出来侵扰着我，有如蚁啃经络。

        每每这个时候，我总怕自己眼角潸然。或者，我总想往着经年洞开的门扉外响起几声脚步声。

                2019年农历二月初二9:30于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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