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与乡愁

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就喜欢吃，喜欢剥壳之后裹上面糊炸得金黄焦脆的大虾，喜欢一口咬下去肉汁激荡的煎饺，喜欢咸香柔软的胡萝卜菜坨，喜欢硬挺焦香的壮馍，喜欢韧劲十足的手擀面，喜欢骨汤里翻滚的火锅丸子，喜欢自家摊的大大的韭菜煎饼，韭菜是我妈种的，生嫩生嫩不带梗……

这些东西都是我妈经常做给我吃的。

我离家以后总是在想这些东西，晚上做梦也梦见这些东西。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想的是，我家的粉条没这么宽，我家的包子里鸡蛋是单独炒出来的，我家的蛋炒饭里不能没有孜然，我家的韭菜是不带梗的……全是我家我家我家。我承认我想的很疯，因为它只要被我揪出来一点点，绝对要完完整整想上一通，才能接着想别的事情，像水一样泼辣无比地漫延，使劲地冲击，蛮横地席卷。

我有一天在微信上给我妈说，我放假回家想吃那啥啥啥，我晚上做梦都梦见了。我妈说，哼，只想吃的不想我。

我有点憋得慌，我想的呀。收拾屋子的时候看见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动作就会顿住，坐火车回来时在我们那儿的火车站买的矿泉水瓶子我不舍得扔，因为那上面印着我家乡的标志。我那天有事，急冲冲地给我爸打电话，一听见他的声音眼泪就往下滚，连哽咽的声音也不敢发，匆匆地就挂掉了。从那以后我决定有空就给爸妈打电话，说很多很多的琐事，他们不说挂，我绝对不挂，即使我还有很多事要干。他们在微信上找我的时候，即使我有事情，我也要把手机屏幕一直开着，跟他们对话，除非他们告诉我，很晚了，闺女，睡吧。我不敢在微信上表露我的相思，因为我怕我的软弱会让他们茫然失措，两个快要变成老人的人想起远方唯一的孩子孤立无援，会担忧得双双落泪。我和好朋友出去被人骗了，我骗他们说我们在商场玩了一天，看了一天的衣服，我害怕他们知道事情的原委，会为我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城市里如何生存而忧虑，为他们给不了我庇护而急切。

所以，我问自己，你到底在思念的是什么？

好吧，我承认，我其实想念的是被人关心饮食的感觉，想念的是随意要求吃喝的任性，想念的是有人替我跑腿、替我选择的舒服。我其实不是不能独立，但我无比无比地享受依赖，享受父母关爱备至的柔情，享受父母创意百出的张罗，享受有人能够不计条件地接受我的负面情绪，接受我的懒散、丑陋与暴躁。我在家里不会像在外面一样拘谨收敛，而是哭笑肆意，素面朝天，不修边幅，展现出我最原始最不愿示人的状态，因为我很安心，我知道不会有人对我的放浪形骸横加指责。在家里，我是最真实的、最不用动脑子的，而在外面，我必须谨守规矩、善解人意、小心做人，因为我对每个人都是戒备的，我害怕有人会插我一刀，在不懂这个道理之前我吃了很多这方面的亏。我其实想念的是那个我熟悉了很久很久的环境，稳定的、不会轻易改变的人事，不是像现在的这个大城，日新月异，涌来的太多太多东西让我应接不暇。我想念我已经看透了人心的人，他们是掏心窝子对你好，而不是两面三刀，让你欲哭无泪。我想念曾经有过回忆的地方，而不是现在，一切都要推倒重来，重建的过程很痛苦，也很漫长。

在这个大城里，我吃到了很多以前没有吃过的食物，它们很精巧，毫不凑合，但我怎么就喜欢原来的那种粗糙，那种千篇一律的感觉，那种家常便饭的随意简淡，那种油盐酱醋任性招呼的快活？我在富有格调的餐厅里小心用餐，吃完了再把残渣小心地收拾齐整，但我怎么就想念那种恣意啃咬，那种嘴角流油的粗俗，那种边吃边聊的酣畅，那种放松地舔嘴角的满足？我吃了好多手艺精湛的厨师做的菜肴，但我怎么就最爱那两个盐的分量永远把握不对的蹩脚厨子，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人？怎么一想到一盏灭了两个灯泡的吊灯下三人吃饭的场景，就喉头梗痛，热泪簌簌？

我终于明白乡愁，它是一种随时随地都会撕扯你的心的东西。写它的文字只能写别的东西，它是不能写的，我只能写吃，只能写喝，只能写一大堆似乎有关的东西来告慰我的痴心。即使我在故乡时，它被健忘的我日渐遗漏，但只要我一身在他乡，它就是我不得不追寻的东西，虽然他让我很痛，但我仍然愿意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