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期望

说起来，爷爷一生没什么期望。

每次去爷爷家，开门的几乎不会是爷爷，总是奶奶风风火火地迎出来，惊喜地说一句：“来得真早啊！”大家点着头进门，脱下外套。

爷爷总在这个时候出现，给我端一杯刚倒的茶。平时大家不让他费力去提水壶，可他总是会准时地将茶水端给我，我又总是接到手里，微微笑一下，喝一口，然后说一句：“谢谢爷爷，我不渴。”然后放下杯子。可爷爷总让我多喝。

爷爷家除了爷爷之外，还有奶奶和姑姑。我刚喝完那一口茶后，大家就坐下聊天，听奶奶说今天的豆芽买了几块几毛。爷爷就坐在靠墙的那把高背木头椅子上，安静地坐着，不说话。因而，我总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忘记他，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奶奶口中的市场上，至于此时爷爷是什么表情，我根本不知道。不光是我，估计全家人都不知道。现在一想，又觉得愧对于他，和他那一杯茶。

爷爷今年都八十了，一辈子大小什么事没遇见过？可是，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足以撼动他。我爹和奶奶近来十分离奇地感觉身体不适，在奶奶住院期间，包括我在内的全家人没有一个有好脸色的，一想到“病”，就浑身上下一阵烦躁，说来也奇怪，只有我爷爷和平时一样，心平气和地干自己的事儿：早起熬一锅粥，上午看报纸，中午睡个短觉，起床上山头转转，和别的老头聊聊天什么的。有一天，我去医院看望奶奶，我爹一如既往，又急又火地对奶奶说要放平心态好好养病。我在一旁暗想：你们不是在一起着急么！这时爷爷打来电话。也许是不小心按下了免提键，也许爷爷的声音本来就那么大——总之，他的声音雷鸣般地传了出来，我记得他很高兴地说，奶奶的病养得好，让奶奶吃好睡好，说了很多话，可我耳朵里就只有一个“好”字。虽然这些好像都是爷爷对奶奶说的，可是，我觉得这个字应该形容他本人，形容他打电话来得欢快语气。

后来，奶奶出院了，我爹也做了许多检查，也都查不出毛病，可是他们两位还是一脸愁容，总觉得自己还有病没好彻底，天天头晕腿麻的。

爷爷和从前一样，不说一句话。我也和从前一样，不去关注他沉默时的表情，只在一旁生闷气，我以为，急躁的情绪会传播，带给每一个人。如果我当时还在关注爷爷的举动，我一定会说，看我爷爷，多好。

不久，我看见爷爷把一张纸放在茶几上，A4纸上贴着一张他刚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剪得整整齐齐的。我看到标题是：

烦恼哪儿都有，不拾就没有。

我刚刚还在报纸上看到了这篇文章，觉得无聊，就直接翻了过去。可是被爷爷看见了，被他用心地剪下来。他说：“看看这个吧。”我注意到我爹和奶奶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远远地看着那张纸，竟一时有些措手不及，看着戴着老花镜，手拿剪刀的爷爷，我又想咧开嘴笑。

我想起好几年前，我才刚上小学。爷爷得了脑梗。身体左边几乎全部瘫痪，动弹不得，嘴也歪着。后来爷爷康复了，和没事儿人一样，我自然以为这是像感冒一样简单的病。这么说来我也实在愚蠢，不久前才知道，这病要完全康复有多么难。听我妈说，爷爷发病第一天全身麻木，见到她来陪护，哼了一声，叫了她的名字，隔了好几秒，才说自己难受。我细细想来，这是从我出生到现在爷爷唯一的请求，添给我们唯一的“麻烦”。之后，他仿佛像是改正自己的错误、弥补过失一样，过了不到一个月，完全康复了。我现在一想，觉得实在如奇迹一般。我妈总对我说，这一切全凭他那处变不惊、心静如水的心态，他真的什么大事都不害怕，总能凡事往好处想。我当然同意这个观点，可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除了爷爷平和的心之外，一定还有别的力量帮助。

我突然想起了他刚才把剪报递给奶奶时的样子，只说了一句：“看看吧”，可脸上的表情——虽然很难注意到——却满怀一种期望，也许，就是希望全家人能像报纸中说的，丢掉烦恼，快乐生活，像自己一样……也许，这算不上什么期望或梦想吧。

今天，我又去爷爷家。爷爷今天很罕见地来开门，一开门就高兴地对我说，今天有山东队的球赛，让我们一起看。我笑了，说当然好。那杯茶早已安稳地放在茶几上了。

晚上，一家人又一起围坐在电视前，爷爷把自己的木头椅子让给了我（也许是因为我近视，而那里离电视近），自己坐到离电视最远的沙发上，没戴老花镜，一直眯着眼。我怀疑他只能看见一片绿色和许多跳动的人影，可爷爷是那么高兴，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们也很高兴，大家一起开心看球的事情，已经很久没有了。

说起来，爷爷一生真的没有什么期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