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我是一片叶子。

叶子

每天吐着微不足道的氧气。尽管如此，我很满足。而我也曾死过，不止一次。化作春泥更护花。在死的背景上画生命，更具浮雕的美了。

在第十七个秋天来临之前，我很简单，也很快乐。

盼望着，盼望着，第十七个春天来了。我发芽了，又一次地窥探世界，呼吸着，像前世一样。

然而，在青针千从密绣着的夏。

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一个撑阳伞的女孩。

这是一座闻着风都可以做梦的城。一如既往的古朴宁静。青石铺就的长巷，飘散着古城淡淡烟火。偶有行人走过，抱恍惚的记忆遗落在时光里。

三场雨下来，天是一日一日的热了，夏天到了。肃静无风，只有蝉鸣如网，撒自古典的蓝天。我淡淡的影子，长鸣的蝉的影子，一齐投在，露出苍白原色的水磨石地上。我几乎看得见它的翅膀在一张一合。燥热的白天里，只有几个一丝不挂的小孩沿着河岸走远。还有个着一袭白裙，撑阳伞的女孩。

阳伞下，持伞人的美令我窒息。素淡轻雅，伊人似披雪。柔睫上跳着阳光，清扬婉兮。

从此，小小的钦慕梦寐在落地窗畔。

每一天，待她轻轻地走过。恬淡的薄荷清香，像白纸上水痕划过一般。每一天，到最后，我目送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夜。

没有雀斑的满月下，滴着雨。

蒸腾氤氲的雨气萦绕着。女孩出现了，依旧  打着伞。

多纤维的月色有点蓬松。疑惑是载着月光，沿途洒下动人的影子。自远至近地向我走来。月光的透明雨下得无声。她，竟在我面前停下了。

持伞人的美依旧让我犹豫。如凌波观音般纯净，冰肌玉骨都那么澄澈。为了将她绰约的神情觑得真切，我，凑得更近。

她落下多少青睐？多少青睐在我仰望的额际。此刻我该吟唱小杜的绝句呢？抑或是张爱玲倾城之恋呢？

她该是注意到我了吧。该是知道了有片叶子仰慕了她很久吧。

夜色愈酿愈浓。她很快离开了，只留我在枝头雀跃着。

萤飞，蛙鸣，夜渐向西倾。小城湿气很重，最饶云氤氲雨意迷离的情调。终于我枕着万籁都歇的岑寂和她的青睐，睡去。梦中，我将她的石榴裙像孔雀挥舞般散开，旋下华丽。从此，我将梦寐绣在裙边，枕着芳香，枕着情人的慵懒。

次日，早晨已经来，万象寂然。宇宙重新回到太古，混顾而空虚，只有微微的花香。树上含苞的花，透着微微艳色，散着淡淡却诱人的幽香。我就浮在那样意乱情迷的花香中，那样无所畏的爱中。

夏的幻网里织着诱惑，我的依恋便是最大的证据。

秋，仍熟睡在七月的蝉鸣中。归舟，仍梦寐在塞纳河的畔湾。

在秋天来临之前，我希望寄她，一片叶的轻巧。点点叶纹，夏的蹄痕。纤纤叶茎，城的河谱。望不尽的青烟蓝水，宛若其中。在死亡之前，我有信心让知道，一个仰慕者的心动。

月，滚着青芒，牵动已下垂的夜的面纱，和纱上疏疏朗朗的星子。今夜，仍下着缠绵不断地雨丝。女孩未归，我仍醒着。夜愈深，愈清醒。清醒如败叶落余的枯树，似梁燕飞去的空巢。我甘愿等着，等那个熟悉的身影，从路的这端走向另一端，直至从夜色深处被隐去。怎么看也看不够，尽管只是短短一瞬，但我却能为之，雀跃许久。叶子的快乐，就这么简单。抑或用卑微来形容。

清晨，群花们都还做着他们的清梦，俨然不知，昨夜月雨中，完全绽放了。那微雨洗去她们的艳色，甜软的光泽便自焕发了。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这沁人如醉的花香，一切美好的东西，跟女孩分享。

女孩今天没撑伞。当她走近时，竟又一次地停在我面前。阳光下，剪影的轮廓很好看，我竟害羞地别过身去，用余光窥着。蛊魅的眼眸，深如密歇根胡，真的把灵魂勾去。

眸光一动，绽开一靥红。莞尔一笑，能没冰岛成玫瑰。

她该是对我笑吧。酒窝里掀起狂涛，我化成一叶扁舟，在涡里左右打绕。她该是对我笑吧，我开始有了骄傲，像守财奴似的，守着财宝。

女孩突然向我，伸出手。指如削根葱。我紧张到心跳漏了半拍，一时竟不知所措。

然而，那纤纤玉指，却停在了我跟前的花上。她小心翼翼地，触着冷红，仿佛能抖出一捧，花瓣的记忆。不得不承认，花真的很美。在风中，垂着粉红的羞赧，白瓣走上红纹。

我黯然，并讽笑着，可笑的自作多情。曾几何时，女孩的柔情，只为一朵花低眉，一抹艳驻足，一幽香感动。而我，什么都没有。无知地，在其间雀跃着。痴迷地，在其间沉吟。那些痴情与寂寥，并且以晴日的幻想来度日。

花，又是花。

去年盛夏。一姑娘把花束中暗淡的我，拔去，只剩妖艳的花。现在，我总算懂得

叶子的存在只是衬托花的美。

没有海誓，没有山盟。只有自认为最伟大的光合作用。可，谁曾在意呢？只有默默地死守，直守到暗夜的尽头。望尽了容光如许。终，黯然殉去，溺在黎明的光里。卑微得可笑，对吧？那就笑吧，我也觉得。

花，雨中盛开，雨后枯萎。

花，一一萎谢，那枝柯间，忽然地幽冥如墓地。只剩枯梗抵死苦守一截老根。你只能从模糊的字迹里去辨认，昔日的王侯将相，才子佳人。你只能从败落的残瓣判断，这曾开过花。

女孩再也没有驻足。

七月一过，蝉声便老了。长夏，熏风南来的长夏，一梦悠悠的长夏，该完了。熏风一过，蝉，便不复是蝉。我不复是我。听生命神秘跫音，响自这小城最后的凉柯。

夏已濒死。臻臻，不复。怎么握得了秋的空旷？锈红蚀碧的叶面上，点点印着冻斑。冷风过境，啮下犀利的齿痕。我很丑陋，树也不想挽留我

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场夏雨在她的伞上敲奏着凄怆。心中仍有不甘与最后一丝希望。当她走近时，我纵身一跃，落木萧萧下，轻盈地落着，终是落到她脚边。而她，匆匆走过。

抓一把灰烬，每一撮灰里，都有我的绝望。原来，一切都是我的独角戏。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有片不起眼的叶子，这么喜欢她。云，只开一个晴天。虹，只驾一个黄昏。叶，只绿一个夏季，为她。当夏季死时，所有叶都殉情。

该堆积十七层的枫叶，十七阵的红湘，悯地悲天。

月亮西斜了，意兴阑珊。有鸟啼，粗嘎嘶哑，是乌鸦。一声声地，把月都叫得黯淡了。夜空，星子亦如清霜，一粒粒冷艳凄绝。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生命，如劲风中的残灯，微火每一刹都可能熄灭。然而，我的一生都不曾奢华灿烂过！用一生的热情幻化，最终只剩苍白的灵魂。

穿过最后一缕雾霭，我将在黑暗中彷徨于无地。

下一次，我愿做一朵花。

让她为之驻足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