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

作者: 原清 | 来源:发表于2016-07-14 20:53 被阅读0次

    2010年,S市来了一个人,女人。毫不起眼,至少对于这个城市来说,如同一滴水珠,被偶然地抛进广阔无垠的海洋,在接触到海面的一瞬间,所能激起的不过是荡漾的微波,自此,便不见踪影。除了女人的黑色布包中一张蓝色的车票,从C市到S市。

    她叫江篱。习惯在城市的角落流浪,偶尔也在寂寞的时候走入咖啡店和人搭讪,寻求片刻的欢愉和热闹。在他人希望互相留下联系方式时,她会拒绝。她对待人总是有适当的距离,一旦有人试图越过,她会烦躁不堪,所以,她总是独身一人。没有人无端闯入他的世界,她也不会融入他人的圈子。

    她在网上有一个别名,大写的英文字母Z。她靠这个名字在网上接一些商业设计,聊以为生。按照客户的要求,无理的、适宜的。她在创作的过程中不会加入个人的想法,因为在她看来一切能用金钱衡量的画作,能表达出她的思想的,极其稀少。

    她是属于昼伏夜出的女子,眼睛下面总是带着烟青色,那是属于长期失眠者的标志。

    白日,她在S市的出租屋内,为了一日三餐不断工作。房间非常破旧,很难想象,在S市,一个繁华喧嚣的城市角落,掩藏着破败、腐朽的楼房。就放佛一片花团锦簇的花园,突兀的闯入了冗杂、斑驳的杂草。屋内只有一张床、一把转椅、一台电脑和画架。原本光洁的墙壁,被一条又一条的脉络占据,就像人体内部错综复杂的血管,斑驳,凌乱。她在房间里动作过大,墙面表皮会剥落下来,掉在地面上,粉碎。

    暮色四合,她准备出门。在行李箱里随便找了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连衣裙款式简单,只有裙摆位置印有大朵纯洁的花朵。用手随意地在头发上抓出一个发型,套上白色单鞋,背着作画工具。她没有精致艳丽的服装和鞋子,那些会让她感觉自己丧失了单纯,走向世俗,开始迎合大众的眼光。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

    她借着楼道微弱昏黄的灯光,依稀分辨着前方的道路。穿过楼道,来到宽阔的马路。街面上的生活垃圾和陈旧的家具早已被清洁工人清除,只有地面上还留有深色的水渍晕染出的痕迹,空气中还弥留食物糜烂的味道。在这个城市大部分的底层人士都居住在此,便宜、廉价的房费,吸引着他们,一波又一波。他们表情麻木,眼神呆滞,能引起神情波动的只有金钱。傍晚,他们像潮水涌来,她逆流而上。他们所在的空间放佛被分割成两个部分,一方争执、喧闹;一方冰冷、静默。女人神情冷淡的走过,旋转的裙摆划过来往的人流,慢慢消失在破旧的楼群中。

    她背着画板,徒步走过夜晚的城市。她的眼前放佛延伸出一条隐秘的道路,指引着她向着前方走去,不偏不倚。她拒绝乘坐交通工具,讨厌在狭小的空间中,与莫不相识的人被迫贴近,不留一丝缝隙。她喜欢在夜晚的城市中行走,和行人保持一定的距离。观察他们的神情、动作、语言,揣测他们的心理。这大概是一个独立画者所具备的特质。

    繁华的城市到了夜晚,会呈现出与白日不同的两种模样。写字楼逐渐退出,街道、角落,酒吧逐渐在城市出没,吸引所有人,脱去白日的伪装,露出真实的面貌。狰狞的、伪善的、厌世的。

    她来到惯常的角落,随意将已经完成的画作摆在布满尘土的砖地上。倚在粗糙的墙上,不整齐的墙面摩挲着她白皙娇嫩的肌肤,给她带来无法言说的、隐秘的快感。她在角落里显得格格不入。四周都是卖力吆喝的小贩,中年妇女尖细的声音、幼儿得不到关注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她随意,宁静。

    偶尔有人看中她的画作,想要买下。女人扫视眼前的人。中年男人,语气暗含命令,也许是个公司管理者,也许不是,不重要。这一类人只看中了画作背后蕴含的惊讶、赞美,而画作本身,并不关注。

    不卖。女人声音清淡。在嘈杂的角落很快被湮没。

    等待是时间延伸的长度,不知道前方的节点站着谁。也许,是这种未知感让她每晚坚持。

    她第一次注意到他,源于他的手。

    白皙,修长。指甲修剪适当。骨节分明。

    她看见父亲教她习画,在她眼前描绘出山川、河流的手。她的小学在乡下,管束并不十分严格,每天下午三点就准时放学。走出小学,外面被田野包围,上面开出一簇簇黄色的油菜花,是农村特有的风景。父亲每日站在田野的尽头等待她。幼时的她沿着田间用泥土堆砌的小路走得尚不平稳,父亲总是在她快要跌倒的时候,疾步向前,修长有力的双手揽过她的腋下,将她高高举起,视线瞬间被拔高,望尽的是整个春季。

    这幅画可以卖给我吗?

    她在城市的角落遇见他。一次偶然。

    他叫决明。他说,他向来都是会走计划中的路线。乘坐一样的公车、一样的地铁。今天却因为没有带眼镜,而上错车,下错站。这是他严谨的人生中越轨的一笔。

    她相信他一切的说辞都是真的。他的神情郑重,他的眼神告诉她,他不习惯撒谎。

    他约她一起喝酒。小酒馆是她选择的,按照她的喜好。是一家在日本常见的街边居酒屋。门口是仿古的屋檐,青灰色,带着时代的气息。屋檐左右两角悬挂灯笼,夜晚时分,会发出暖色的灯光。时常有白领相约到这里喝酒。她喜欢这里,一是清酒醇美,二是他们说话有节制,使人不至于厌烦。

    她坐在位子上,拿出一只女士香烟。她不抽,却喜欢像熏香一样,点燃它,细细品味它的味道,让人迷醉。她想,她是离不开它的。

    决明来了。和昨晚一样,穿着整洁,连衬衫最上面的扣子都整齐地紧扣着。

    酒馆人很多,但是我第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你。他说。

    这个时候,我是不是该说很荣幸。她挑眉。将剩下的香烟扔给他。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笑容,似乎不在乎他的回答,回答,不过是出于礼貌。

    她点的清酒上桌。一只墨绿色的酒瓶,两只同色的酒杯。她倒了一杯,递给决明。自己又斟满一杯。不碰杯,独自饮酒,享受清酒的味美醇厚。决明也不介意,在她喝完时,为她继续斟满。

    你的画很特别,个人风格很强烈,这样很危险。他说。

    危险?

    对。你把你自己的真实剖析在他人面前,对一个人来说,这是极其危险的。你失去了在人世间的保护色。

    我……是在寻找同类,比如,你。以画的形式。

    她像是喝醉了,手臂颤抖,清酒在抖动中溅湿手指。温热的液体沿着白皙的手指流淌,在实木桌上浸润出一朵一朵脆弱的花。

    那是她第一次见。温厚纯良的父亲迫不及待的撕下他的面具,露出狰狞的面孔。今年的夏日来得格外的早。室外蒸腾的热气控制不住地闯入屋内,老旧的空调发出轰鸣的声响,竭力想要为一触即发的气氛带来一丝清凉。屋内静默。父亲在窗边静坐,沉默地抽烟。母亲神情激动,指着父亲破口大骂。眼角悄然流下的泪水,划过沧桑的面庞,滴落在满是干裂的伤口,枯黄,失去生命力的双手。这是劳动者的双手,不属于画家,不属于父亲。

    母亲激怒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跌坐在沙发上,双眼聚焦在墙角的蜘蛛网上,总之,不再看父亲,也不再说一句话。房间再次陷入沉寂。四周似乎也静默起来,只有隔壁传来房东可笑的吊嗓子的尖叫,一下一下敲击着屋内三人的耳膜。

    终于,父亲失去耐心。父亲拿起桌上的行李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听母亲说,父亲找到了心中的缪斯,所以离开她们。母亲的神情讥讽。这个表情在父亲离开后,经常出现。可惜,欣赏的,只有她。

    决明结完帐,直接背起她回到他的家。决明把家里的灯光全部打开,没有一个阴暗的角落。躺在一张床上。洁白的床单,赤裸的躯体。呈现出一种洁净的美,没有遮掩,相互坦诚。修长有力的双手梳理她浓密的秀发。以近乎虔诚的姿势,亲吻她的脸颊。他将她贴近他的胸口。

    听到我的心跳了吗。

    是生命。

    对,遇见你之后,才活跃起来的生命。我们是一体的。

    我爱你。我想要给你一切,可是你很快就要离开。我无法阻止你的离开。他说。他将头埋进她的秀发,深深呼吸,吐出,带着湿润的气息。绝望。无奈。

    爱情甘美,却也短暂。相爱的男女容易被爱情迷失,沉浸其中,忘记最初的目标。然而激情一过,嫌隙渐生。他们成为仇人。咒骂、嘲讽成为生活的调剂品。

    她在父亲走后再也没有见过他。她成年之后,才四处打听到他的住处。为她开门的是一个女人,高贵、淡雅,的却符合父亲心中缪斯的形象。女人似乎早就猜到她的到来,并不惊讶,也不热忱。她只是将父亲的骨灰交给她。那是她第一次直截了当地感受死亡。人的一生,无论高贵、贫贱,死后却也只有些微的重量,两只纤细的手就可以托起。她没有打听父亲的生活,只带走了骨灰。父亲曾经用一幅幅画卷为年幼的她描绘了他心中的天堂,西藏。他和她约定,成年后一起前往。现在,她也许理解父亲。他是个真正的画家,但不是成功的家庭角色。

    窗外,阳光出现,房间内的灯光显得多余。她拿出画笔,在纸上描绘清晨的初阳和蓝天。画纸角落,依然写上字母,Z。她将画作放在他的书桌上。离开。

    她离开他的家,也离开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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