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前记』
大陆西北,有一小镇,名曰凌霜,因其所傍雪山“凌霜山”而得名。山有一妖,乃九尾雪狐所化,偏好绯红,常着一袭绯红长裙立于山顶扶桑树下起舞,其舞曼妙,飘然若仙人。此妖以“夕雾”为名,其发银白,眸似秋水,善弹琴,琴名“将离”。琴身以扶桑之木所制,弦以冰雪之灵所凝,其音有魅惑人心之力,偶有闻其琴音入山而终不得出者,故镇中人常教导家中后辈及其过往行人“万不可入此山也”。
『壹 何羡长生』
我叫夕雾,是这三界千百年来间仅存的一只九尾雪狐,也是这百里凌霜的主人。我集雪山之灵所生,一无父母宗族,二无仇敌朋友,从狐到人的这五百年间,也就只有山顶的那颗活了三千年却仍不能化形的树还能说上几句话。这茫茫雪山,除了雪和我最爱的夕雾花,最多的就是各种奇花异草了,“凡雪山之物,皆可入药”,所以经常有人冒着危险上山采药,有的是为了赚钱,有的是为了治病,还有的是为了能得长生。世人都想得长生,皆谓长生乃命中之幸,却不知人类的短短百年时光,才是命中大幸。知道时间有限,知道生之不易,所以才会拼了命地去生存,去感受这世界,努力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在我看来,这样的生命,才是真正存在着的,活着的生命。在“长生”这种漫长的生命中,看着熟悉的人、物从熟悉到陌生,从繁荣到枯败,沧海变桑田,何尝不是一种折磨?人啊,何羡长生?
『贰 我就偏爱那人间的烟火。』
在一个飘雪的清晨,我撑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向立于山顶的扶桑告别:“扶桑,我想去人间。”“人人都想做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你怎么反倒贪恋起人间的烟火来了?”“因为我想感受人间的七情六欲,尝遍人间的千滋百味,当仙虽好,却也太过无聊了。这百里雪山,烦你劳心帮我照看一下吧。”我绕着扶桑转圈飞舞,满怀期待。扶桑静默许久,终还是同意了,“人间不似山中太平,好人坏人混杂不清,难以分辨,也有众多宗门修士,不辨善恶,遇妖便杀,给你这条脚链,它能帮你隐藏气息,让你就像真正的人类一样,遇事但求自保。”那是一条极普通的银色链子,链子上有三颗银铃铛,铃铛上雕刻的是大朵的夕雾花。这真的能隐藏我身上的气息吗?虽然心有疑惑,但还是把它戴在了脚上,戴上它的那一刻,我的满头银发变成了三千青丝,浑身的气息也变成了人类的气息,就好像我是一个真正的人。
雪山还在飘着雪花,我穿了一身绯红的袄裙,裙上拿金线绣了大朵的扶桑花,脚着一双白色的绣花鞋,鞋面上拿红丝绣着我最爱的夕雾花。我撑着我那油纸伞,向扶桑告别,转身投入飘雪中,向山下走去。寂静的雪山中,叮叮当当的银铃声回荡不散。
『叁 凌霜镇』
雪停了,我也终于踏上了这片我向往已久的土地,就连空气中都带着雪山没有的热闹与喧哗,夕阳西下,西边的天空中有着绚烂的晚霞,东边的天空已经升起了不甘寂寞的群星,前方是哪家的孩童在嬉戏打闹,又是谁家的炊烟升起,惊了那一树的栖鸦?
第一次来到人类的城镇,除了迷茫还是迷茫,不知道应该怎么融入这人类的社会。正当我迷茫的时候,远处向我走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身上脂粉气逼人,一脸谄媚地向我走来:“呦,这是谁家的姑娘,长得真是标致,是迷路了吗,怎么一个人在外面?看这天马上就要黑了,不妨去我那里歇息一晚,还能帮你找份活计,挣点饭钱”。我向后稍退半步,清减了一下那扑鼻的脂粉气,想着,这位夫人如此热情,不妨就跟着她走吧,便说道:“我刚到凌霜镇,对这还不熟悉,如此,便劳烦夫人了。”说罢,我便向那夫人福了福身。
一路上,夫人问了我很多问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有何人、会何技艺。我只告诉她我叫夕雾,善舞善琴。我总不能说我家住凌霜雪山,家中还有一棵会说话的树吧,估计会把她吓死,也会被人当成妖怪,把我赶走吧。
『肆 留醉楼』
在夫人家留宿一晚后,夫人便让我改口叫她“妈妈”,在街道上还没有多少人的时候,把我带到了一栋很华丽的楼里,那栋楼叫“留醉楼”,有三层高,一层是大厅,中间有一个圆形的舞台,舞台外围着几圈桌椅,以后我就要在那舞台上弹琴跳舞了。二楼是一圈的雅间,对一楼的景致一览无遗,三楼便是一圈的房间了。三层楼是通式结构,雕梁画栋,从楼顶上垂下条条彩色的丝缦,给整栋楼增添了一种朦胧的美。
看完留醉楼,夫人便把我带到了后院,把我安排在了一间屋子里,一块写着“夕雾”的牌子挂在门旁,昭示着我是这间屋子的新主人。此后,我便要住在这里了。楼道内穿梭者各样的小厮,向屋内的主人送着热水、饭食。
夫人告诉我每日辰时要到大厅中央跳舞,跳什么随我。午时有一个时辰的吃饭时间,吃食统一提供,然后我便可以在楼内,在镇里自由活动,不过,身边要跟着那个叫彩儿的丫头。戌时我便要回到楼里,为他们弹琴伴奏,笙歌到凌晨。每月夫人会给我二十两纹银,二十两,好像顶得上普通家庭半年的收入了,而且,吃穿用度全靠夫人一手操办,我好想并没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伍 绝倾城』
我穿一袭水红色的锦裙,上面绣着点点白梅,外罩一件白色软纱,以白色轻纱遮面,发上也没戴什么金玉珠钗,就拿一条水红的发带将头发简单绾起。大厅已经坐了些人,三三两两喝茶聊天。舞台上只我一人,我便和着我那银铃声,跳了一段《萦尘》。一舞作罢,大厅竟静默无声,我心想:难道人类的审美和妖的审美是不一样的吗?忐忑不安,直到响起了喝彩声,我才舒了一口气,继续作舞。
戌时,我准时回到楼里,抱着我的“将离”缓步走向舞台中央,将琴放在琴架上,试了试音,便弹了一首“醉流年”,周身围绕着风姿绰约的舞女,楼内是万种风情。
第二天,留醉楼内有一位才貌双绝的女子,琴技超凡,舞姿婀娜,惊似天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小镇,以至于还没到开门时间,便有不少男子在门外等待。这留醉楼的生意也是空前的好。才一天的时间,我便在这小镇一举成名。
『陆 离开』
我在楼内弹琴舞袖一月有余,成了这留醉楼的招牌,客人纷至沓来,应接不暇,我想着夫人这一个月里收钱估计都收累了吧。
晚上,我洗漱完毕准备睡时,夫人居然带来一个腰肥体胖,满脸猥琐的中年男子进来了。“妈妈,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每天给你挣的钱还不够吗,你明明答应了我卖艺不卖身的,怎么,现在想反悔了吗?”我不再收敛我的气势,让我接客,她不是没想过,只不过之前已经被我严词拒绝过了,现在冒着得罪我这个摇钱树的风险带人过来,看来这个老男人的来头不小啊。“雾儿你说的是哪里话,不过是这位老爷太过欣赏你,想与你小酌几杯罢了”,夫人满脸堆笑地看着我“这位老爷可是京城里来的大官儿,伺候好了这位爷,日后你可就飞黄腾达了”。
夫人为人还是挺不错的,就是太过贪财,看来我该换个地方生活了。“那好吧,妈妈,我便与这位爷小酌几杯,探讨下琴艺吧”。送走了夫人,我便向那位老爷施展了魅惑术,与他小酌了几杯,等着外面看守的人走了,我也收拾了我的东西,趁着夜色离开了此地。
『柒 初相见』
我已经在这山中游荡两日了,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确实是迷路了。这山不似雪山视野开阔,棵棵参天的古木遮挡我的视线,要怎样才能走出去啊,真让人头疼。
我看到远处有个小和尚,便向他飞奔而去,他可是我走出这山的唯一希望了,这深山老林的,能看见一个活人真不容易。
“小和尚,你这是要去哪呀,介不介意多带一个人呀?”等我看清这小和尚的脸,我惊愕了,人人都说我生得美,再加上狐族的天生媚骨,没有他人的样貌能出我之右,就连扶桑也说过我是这三界中的第一美人,可我美则美矣,身上总带着一股子媚气,可眼前这位小和尚不一样,他才是这三界中实至名归的第一美人,“清风霁月”这个词简直就是为他而造的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对他好像有了心动的感觉。
“施主,小僧要前往沙河镇除妖,此程多有凶险,难护施主周全,阿弥陀佛。”第一次求人受挫,真是伤心,要是不缠上这小和尚,我可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啊:“小师傅,我迷路了,都在这山中待了两天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带上我吧,我有自保能力的,不会拖小师傅后腿的。”
在我的死缠烂打下,小和尚终于同意把我带上了,我也打定主意,以后就跟定这小和尚了。这么腼腆的小和尚,看来以后的生活会有不少乐趣喽。
『捌 我是妖』
从初春到盛夏,我跟着小和尚除了不少的妖,在我眼里,那些妖大多是一些低级的妖,还停留在以吃人来满足口腹之欲的阶段,真是给妖族丢脸。和小和尚相处的这几个月里,我每天必不可少的任务就是调戏他,看着他的耳朵尖儿变红,别提有多满足了,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给他跳段舞,弹首琴,偶尔,他也会摘片叶子来吹奏。叶子居然也能发出那么美的声音,真是神奇,我也曾拿叶子试过,却一次也没有成功。
今日,小和尚跟我说他要回普渡寺了,问我今后要去往何方。我当然是要跟着他了:“小和尚,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啊,我对这个地方一点也不熟悉,你让我一个人怎么生活啊?”小和尚的心很软,只要我装装可怜样,不管是什么诉求,他都会答应我的。越来越喜欢这小和尚了可怎么办啊,可我也是一只妖啊,我语言组织了很久:“小和尚,你觉得是妖就都应该被杀吗?”小和尚没有半分迟疑,说道:“妖也是分好妖坏妖的吧,有的妖一生积德行善,杀了他们岂不是罪过?就像我虽然守护的是这天下苍生,但只要有谁做了坏事,我也是不会姑息的。”
听到这,我松了一口气。小和尚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萦绕在他周身的功德之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我的灵魂深处好像也有一个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妖怎么了,妖就没有在这世间立足的资格了吗,一没偷窃,二没抢劫,三没杀人放火的,怎么就不能住在这苍琼山上了?”
我脱下我的脚链,我的青丝三千变成了三千银华,身上的属于妖的气息也散发了出来,我对小和尚说:“我是一只修炼了五百年的九尾狐妖,从来没有干过坏事,你不会嫌弃我的吧。”我的神情是从来没有过的严肃,小和尚走过来抱了抱我,手摸了摸我的头顶,顺了顺的三千银华:“夕雾,你真是一个傻瓜,想你这么好的妖我还从没见过呢,怎么会嫌弃你呢?不管夕雾你是妖是人,只要你还是你,梵音就会一直喜欢你的,不要多想了。”眼中似有泪水流出。
『玖 得九尾妖狐者得长生』
不知是谁将我是将我是九尾狐的消息传了出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得九尾妖狐者得长生”的谣言,各大宗门围住了普渡寺,威胁住持将我交出,扬言说若不将我交出,这普渡寺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可惜小和尚去后山闭关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来,我也不想为寺里带来麻烦,可若我去了,免不了要受一番苦头,我若将他们全杀了,小和尚估计要讨厌我了,这里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吧。
“小施主,老衲是这普渡寺的住持,总要为这全寺上下几百人负责,望小施主能够理解,为了这全寺的安宁,也只能对不起小施主了,也请小施主放心,等到梵音闭关出来,我会将情况转告给他的。”
“给住持添麻烦了,实在抱歉。”
住持将我送出了寺门,对面有个自称是仙门都督的人让人将我拿铁链绑了起来,那铁链应该被施了什么咒术,我竟一点法术也调不出。明明是一些修炼了一段时间,能使出些许法术的人罢了,竟敢自称为仙,真是妄自尊大。
他们将我绑在了一个高台上,台下站满了那些自称是仙门的人,一个个脸上带着疯狂的表情,叫嚣着要将我立即处决。
我做错了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我看到一个人拿了一条白布条,将我的眼睛遮了起来,我感到了有一把利刃刺进了我的胸膛,又凉又疼,又有一双手,伸进了我的胸膛,拿出了我的心脏,真疼,真的好疼啊,我痛呼,叫着小和尚的名字“梵音!梵音!快来救我啊!”可他没有来,台下的呼声一波高过一波,我的意识也越来越微弱,一把把刀在凌迟着我的身体,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却要这么对我?只是为了一句子虚乌有的话,就要残害一个无辜的生命吗?梵音辛辛苦苦保护的,就是这样一群人吗?他们不配得到梵音的佑护,我真为梵音的付出感到不值,不如,我将他们全杀了好了,他们为了长生,竟然打着为民除害的幌子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他们已经不再是人了。
我挣脱了锁链,唤出了我的琴,一波一波的音波攻击而出,一个又一个的人爆体而亡,我的鼻腔里充满了血的腥甜味,那条遮我眼睛的白色布条在我的脸上,白色如今也变成了血红,那血红由我的血泪染成。我吐出了一口腥甜,那血溅到了我的琴上,幽兰的琴身和殷红的鲜血对比鲜明,我已经力竭了,索性,这群人都已经杀光了,只要我修养一段时间,我便去向梵音请罪。
『拾 永离』
我看见梵音了,他向我飞奔而来,他是来救我的吗?看到我杀了这么多人,他会原谅我的吧,可他为何带着错愕的神情?为何又说了“妖就是妖”?为何又提剑刺向我的胸口?为何不听我一句解释?明明已经没有心了,为何还会感到心痛,千年前,好像也有这么一个人,拿着剑刺进了我的心。
你明明说过妖分好坏的,这时又何必否认?我倒在了他的脚下,仰视着他,似乎看到了他眼中的悲悯。
“梵音,跟你相处的这段时间,你可曾有一瞬间喜欢过我?”
“……”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好一个阿弥陀佛,我在生命的尽头,竟只听到了最爱之人的一句佛号,我的一生,真是讽刺啊。消散吧,消散吧,不要再有轮回,不要再有转世了,只可惜了扶桑,茫茫雪山,没有人能陪他说话了,也可惜了百里凌霜的白雪、夕雾,怕是再也看不到了。就这样,永别吧这世界。
『拾壹 后记』
她魂飞魄散了,怎么会这样?明明那一剑不会致命的,我刺她那一剑只是想给众宗门一交代罢了,等这件事过了,我就会带着她回凌霜山一起隐居的,怎么会这样,是我错了,千年前我就错了,如今我又犯了同样的错误,这天下苍生与我何干,芸芸众生,哪里比得上一个她?千年前,她魂飞魄散后,我拿出了我毕生的修为凝了她的魂,而后交给扶桑帮她凝魄结体,千年后的今天,我同样可以,哪怕在等她千年,千年后,我一定会护她周全。
我招了无数次她的魂,可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招到?我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慌张,事情已经脱离了我的掌控,我慌忙御剑,向凌霜山飞去,可那百里凌霜,竟不见一点白雪的影子,山上郁郁葱葱的全是树木,那当初随处可见的夕雾花,如今也已不见半个影子。
我急忙向山顶飞去,扶桑已经可以勉强化形,他的眼里充满了哀伤“梵音,你可知,她以完全消散在了这天地间?她的心已经死了,被你护着的那些天下苍生给杀死了,她对这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留念了,她已经完全消散了。”
我抱着扶桑嚎啕大哭,就像当年我还是小孩子,听到父母战死的消息,感觉被所有人抛弃时那样痛哭,幻想着下一刻就会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来蹭我的脚踝,舔舐我的泪水。
我会一生对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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