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妮子

1.

方妮子要出嫁了。方妮子也老大不小了吧。一大早，来了一辆拖拉机，从拖斗里跳下几个乡下老娘们儿，径直进到方妮子家里去了。过了约摸有一个多钟头，这几个人簇拥着方妮子走出来了。方妮子打扮得真是花枝招展，大红缎子棉袄，浅绿色的棉裤，红灯芯绒棉鞋，脖子上还围了条粉红色的纱巾。脸上常年拖着的鼻涕擦净了，涂上了厚厚的脂粉，短短的小子头梳得溜光，还抹了油，看来这一个多钟头折腾得不轻。

拖拉机发动起来了，也没见方妮子他爹方老大送出来，也没见方妮子他哥方小子送出来，也没见有什么嫁妆抬出来。方妮子傻笑着，街坊们都围着看，就这样，一伙人拉着拽着，爬上了拖斗，突突地开走了。

2.

这下方老大可省了心了。方妮子是方老大一块心病。方老大这辈子不容易，老婆死得早，撇下方小子方妮子俩孩子，方老大又当爹又当妈，抹屎抹尿，日子别提有多难了。那时候，方老大拉地排车混饭吃，下大力气不说，还要风里来雨里去的，一年到头，让两个车轱辘撵着在马路上跑。两个孩子在家不放心，就放在车上来回带着。

到了方妮子三、四岁上，看出不对劲儿来了，这孩子除了伸着个小手要东西吃，别的啥都不会，这才知道原来是个傻妮子，也不知道是她妈胎里带的，还是后来撂的。一生气，从此出车只带着方小子，把方妮子锁在家里，放下点儿吃喝，随她去。这方妮子命也硬，在家撇了十多年，没耽误长个子，就是傻劲儿没去。十多岁了，就不再锁在屋里了，穿着方小子剩下的破衣服满街跑，到谁家里就不出来，老是要东西吃。街坊四邻都可怜她，待她都不错，可没想到，有个畜生，竟把她给糟蹋了。虽说那小子进了监狱，可方老大从此更觉得丢人，脾气怪了起来，酒也喝得多了，对俩孩子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着。

3.

又是十多年过去了。方老大老了，方小子长大了，方妮子也长大了。方老大现在成了运输公司的退休工人，方小子在运输公司开货车。方妮子呢，还是傻乎乎满街跑。

这几年，方小子闹起事儿来了。方小子快三十岁了，长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一表人才，工作也不错，挣钱多，门路广，可就是找不上对象。谈过不少，别的都满意，可到家一见到这傻妹妹，马上就吹了。折腾来折腾去，方小子也变了样子，抽烟、喝酒、骂人，三天两头跟他爹呕气。有时，爷俩吵急了，方老大就骂:“你小子有种就把你妹妹掐死，往监狱一蹲，就省得找媳妇了，我也省了心了”。骂完了，爷俩都哭起来。

4.

谁也没想到，竟有人给方妮子说亲来了。来说亲的，是方小子和方妮子的二婶子，平时对俩孩子也没少操心，这次也是事有凑巧。男家不是外人，是二婶子乡下娘家的表弟，四十六了，是个半拉子木匠，以前家里穷，又是个癞痢头，所以一直没能说上媳妇。这些年生活好了，可年龄又耽误了。说了，不嫌人傻，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就行，再说生了孩子还能报城市户口，那好处可就大了。家里有钱了，又都是亲戚，方妮子过门后错不了。经二婶子这么一说，方老大忙不迭地答应了，又来回跑了几趟，说定当年就过门，这才出现了开头那一场。

5.

自打方妮子嫁走，街坊们就没少议论，说是过门那天，到了男家，方妮子犯了傻气，又哭又闹，死活不上床，还是几个女亲硬摁着行的房；又说，男家专门请了亲戚轮流看守了好几个月，才不往外乱跑了。有说方妮子享福的，有说方妮子受罪的，可谁也没有再见过她，只见过那男的两次，一次是年初二，提了礼物来走亲戚，另一次是春天来帮着翻修屋顶。长相是够老的，头也亮得可以，不过人还面善。渐渐地，人们也都不提这事儿了。

6.

一年多了，街坊们刚刚忘掉方妮子，方妮子又回来了。这次可不像样子了，又黄又瘦，头发乱糟糟地像个鸡窝，又拖上鼻涕了，穿得也不好，脸上身上还隐隐现着青紫瘢。一打听，才知道前几个月方妮子生了个白胖小子，一家人乐坏了，光喜酒就办了好几十桌。没想到，刚出满月，他男人出去打工了，方妮子睡觉时，一翻身压在孩子身上，把个孩子生生给憋死了，等他男人赶回家来，那孩子早就没了气了，她男人气昏了头，像中了邪一样，先是嚎啕大哭，哭完了就打她，打完了再哭，哭完了再打，一连折腾了好几天。后来不哭了，光打，也不给饭吃。眼看方妮子要没命了，正遇上二婶子回娘家，知道了这事，好歹把她接回来，调理了半月，这才好些。街坊们再看方妮子，果然傻气之中又多了些呆气。方老大这次也不骂了，只是叹气。好在方小子刚把喜事办完，又搬到单位宿舍去了，不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7.

方妮子在家住了有几个月吧，气色好多了，也不像以前那样乱跑了，整天只在大门口呆呆地坐着。有一天，她男人来了，见了老丈人一个劲儿地说好听的，说是想老婆了，要接她回去。方老大也不计较前事，就让他接走了。都说，这是又要用她去生孩子了。

8.

又是几年过去了。方老大更老了，不过脾气比以前好多了，而且特别喜欢孩子，见了别人家的小孩就逗逗，口袋里总装着糖果花生什么的，见谁就掏出来给几块。他也有孙子了，但儿媳妇看不上他，平时压根儿不来，孙子也不让他带，方小子也不怎么来。方老大辛苦了一辈子，老了却落得个孤苦伶仃。也不知道方妮子怎么样了。

9.

忽然有一天，方老大乐呵呵地领着个女孩子，在街上慢慢地走着，这孩子约摸也就周岁吧，刚学走路。上前仔细一端详，让人心里一愣，原来活脱脱一个小方妮子，只是显得更傻。一打听，才知道方妮子早已死了一年多了，是难产死的，据说婆家当时就提出保孩子不保大人，还让医生训斥了一顿，不过到底还是只保住了孩子，是个女孩儿。婆家把孩子拉扯了快一年了，才发现原来也是个呆傻，一家人又气又恨，就开始想坏点子，要把孩子整死。有好心人赶紧给方老大送了信儿来，让赶紧想办法。方妮子死时，方老大一声没哭，这次却老泪纵横。哭完了，立刻到乡下将孩子抱了回来。

自打那时起，方老大像捡了个宝贝，精神头儿也大了，走路也有劲儿了，和这孩子相依为命，形影不离。也是这傻孩子有福气，吃的穿的要什么有什么，跟她妈小时候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方老大像还债似的，把心思全用在这孩子身上了。谁也不知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不过还都叫她方妮子，就跟当初叫她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