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皓月当空,兄弟千里,七年久别,多少思念多少挂牵,多少悲欢离合,多少浮沉起落,一起涌上心头。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人生有多少个七年?可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自古以来世上就难有十全十美的事。那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既然人间的离别是难免的,只要亲人长久健在,即使远隔千里,也能共同欣赏这普照天下的明月,把彼此的心连在一起。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苏轼,他既是豪情的大才子,也是多情的真男儿。
苏轼和苏澈,兄弟二人一起经历了五代帝王,一生宦海沉浮,颠沛流离。好在二人兄弟情深,失意时相慰藉,患难时相扶持,经常写诗互赠以通音讯。他们将这种并肩携手、患难与共的手足亲情,贯注于一首首诗词之中。
《宋史·苏辙传》称赞苏轼兄弟的情谊说:“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
苏辙说苏轼:“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苏轼说苏辙:“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
重情重义,使苏轼的诗词情理兼并,闪烁着人性的光芒。
苏轼一生仕途坎坷,三次被贬,可不管是被贬到黄州、惠州还是儋州,都保持乐观的心态,在苦中作乐。被流放到瘴气横行的惠州时,朋友们纷纷写信来安慰他,他却回信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我在这里幸福的很呢,每天有新鲜的荔枝吃,我巴不得永远都作岭南人。并且,他善于创造美食。美食,跟爱一样温柔,会吃者能找到一份心的平静。苏轼用美食笑对他人眼中的苟且,用“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超脱的胸襟,过着有诗有酒、有滋有味的生活。要不说“人生若有不快活,只是未读苏东坡”呢!
看过《苏东坡传》的人都知道,在林语堂的眼里,苏东坡有多重身份: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伟大的人道主义者、诗人、大文豪、大书法家、新派画家、亲民的官员、正义的法官、皇帝的秘书、儒学政治家、工程师、酿酒师、佛教徒、酒鬼。
苏轼因“乌台诗案”被释放贬到黄州时,有一段“只为山行多险阴,故将红粉换追风”的小插曲。出发前准备用婢妾春娘同朋友换一匹白马代步,春娘不堪其辱,我竟然不如一匹马!她悲愤地吟完“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今时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触槐而死。
在黄州生活困窘,上司闾丘孝景仰他的为人和才华,通融官府让他在黄州城外的东坡开垦荒地,种花种菜,贴补生活。苏东坡在那里盖了一间草屋,取名“东坡雪堂”,在他看来,这就是理想的地方,梦中的天堂,是他的心灵驿站,于是就自号“东坡居士”,慢慢,人们就称他苏东坡。
苏轼,确实有着冠盖当世的才情。在散文方面,他与韩愈、柳宗元、欧阳修并驾齐驱,誉称“千古文章四大家”;与父苏洵、弟苏辙合称“三苏”,同为“唐宋八大家”;
在诗歌方面,他与黄庭坚并称“苏黄”;
在词作方面,他与辛弃疾并称“苏辛”;
在书法方面,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
在绘画方面,开创文人诗、书、画结合一代新风;;
在音乐舞蹈方面,他利用民间小曲创作了许多插秧歌舞,“定州秧歌”至今尚在演唱;
在医学方面,他写过《问养生》《书养生后论》《养生说》《续养生说》《养生渴》等,成为我国养生学中珍贵的资料。还始创了中国最早的民间救济医院——杭州“安乐坊”;
在教育上方面,他在海南詹州办学堂,培养出了海南历史上第一位举人——姜唐佐,第一位进士——符确;
在农业水利方面,他被贬颍州时,对颍州西湖进行了疏浚筑堤;被贬惠州时,年近6旬的他,把皇帝赏赐的黄金拿出来,捐助疏浚西湖;任职杭州时,他率众疏浚,并在湖水最深处建立三塔(今三潭映月)。把淤泥集中起来,筑成一条纵贯西湖的长堤,取名“苏堤”,成为著名的西湖十景之一“苏堤春晓”。
当时,有首童谣:苏文生,吃菜羹,苏文熟,吃羊肉。教育孩子,苏东坡的文章读熟了,就能金榜题名,做了官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天天有肉吃;如果不熟读苏东坡的文章,那就考不取功名,只能喝菜汤,过着贫穷的生活。可见他的诗文非同一般,影响巨大。
苏轼终其一生,从未离开文学。上自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都给了苏轼高度的评价:
《宋史》:“神宗尤爱其文,宫中读之,膳进忘良,称为天下奇才。”
宋神宗:“才与李白同,识比李白厚。”
宋仁宗:“大宋何幸,得此奇才?吾为子孙得两宰相矣!”
欧阳修:“此人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吾老矣,当放此子出一头地。”
王安石:“不知更几百年,方有此人物。”
秦观:“中书(苏轼)之道如日月星辰,经纬天地,有生之类,皆知仰其高明。”
胡元任:“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皆废。”
余秋雨说,他最喜欢的古代文人便是苏东坡;
易中天说,苏轼是他最欣赏的古代文人。
……
苏轼旷古烁今的绝世才华,使后半个宋朝,成为文学艺术上的苏东坡时代,这是让多少文人雅士梦寐以求却所不能及的。他还有着高贵的人格品质,一生宅心仁厚,极富悲悯情怀,在惠州时收葬暴骨,施医散药,疗救孤苦,在密州时收养弃婴数十名。
自古才子都多情,才不足难任“情”,情不足难尽“才”。才情并称,才能燃烧创作的激情。爱情和文人,更是相辅相成。因为文字的碰撞,才成就了一首首的爱情绝唱,交融在文字里的爱情,才能地老天荒。“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墙里荡秋千的佳人不知道墙外有人对她动了心,嬉笑着走远了。多情却被无情恼,连暗恋都是这样动人!
苏轼的每段爱情,都留有诗词。他用文字回报、祭奠走进生命的每一个女人,比平常男人便多了一份深情。
苏轼的第一份爱情,给了堂妹小二娘。小二娘,是他二伯苏涣的幼女。苏涣是苏家最先登科的人,一直在外做官。庆历七年,苏轼的祖父去世,苏涣携家眷回来奔丧,他和小二娘这才认识。翩翩少年,亭亭玉女,懵懂青春,情窦萌开。《宋史》、《苏轼年谱》、《苏轼文集》、《苏东坡传》等史料中都能找到苏轼对堂妹的爱恋痕迹。在中国古代,表兄妹联姻是很常见的,但是,堂兄妹结合却是有悖伦理道德的。所以,苏轼和堂妹纵然情浓意浓,终究是一场孽缘。小二娘到了婚嫁的年龄,她的父亲给她定了一门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违抗,于是嫁给了商人柳中永。从此,小二娘成为苏东坡心中那一抹永远的白月光,一颗朱砂痣。“羞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荫结子时。”多少无奈,多少落寞,尽在字里行间。
晚年苏轼被贬外地之时,听闻堂妹去世的消息,心如刀割。归来经过靖江时,到堂妹坟前拜祭,泪流满面,悲伤得不能自己,然后写下祭文:“万里海涯,百日讣闻。拊棺何在,梦湿濡茵。长号北风,寓此一尊。”初恋,就是如此让人心里作痛,让人刻骨铭心。
有才学的男人从来都令女人迷恋,不缺爱情。元代《女红余志》记载,惠州有一个叫温超超的女子,生得清雅俊秀,知书达礼,非常倾慕苏东坡的人品,喜欢他的诗词歌赋,曾发誓:“嫁郎当得苏学士。”所以,一直不肯嫁人。
当听说苏轼到了惠州,她天天徘徊在苏轼的窗外听他吟诗作赋。那晚,苏轼念到“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超超感慨于“雪泥鸿爪”的人生比喻,情不自禁地伴着他吟读出声。苏东坡听到窗外的声音,推窗查看,她却惊羞得赶紧逾墙而去。
当苏轼知道了超超对自己的一往深情,深感不安,自己年岁已大,怎能浪费人家的青春。为了断绝她的念想,苏轼匆匆离开惠州,几年后,他再回到惠州,却听说超超已死,葬在沙地里。他站在超超已是野草丛生的墓前,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泪下。为她,他写了首《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两段感情虽然也是情深意切,但在苏轼的一生里,也只算是插曲。千百年来,我们最感动的是那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十年梦回,他仍不能忘怀聪明贤良的发妻,不能忘怀与她共度过的美好时光。多少人认为,古代人的婚姻都只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苏东坡和王弗,在“唤鱼池”边一眼便对上了千年,郎情妾意,两情相悦。世上还有什么样的爱情比这更完美?曾经一心求道,一度想要隐居山林的苏轼,从此改变了想法。
王弗16岁嫁给苏轼,作为进士之女,她从没有向苏轼夸耀自己通晓诗书。每当他读书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安静陪伴,他有遗忘的地方,她反倒给予提醒,问她别的书里的问题,她都能答上来,这让苏轼又惊又喜,对她刮目相看。
她兰心蕙质,能从别人与苏轼的谈话里分析出其性情人品,无不言中,成就了“幕后听言”的千古美谈。
可惜天妒良缘,年仅27岁的王弗却突然病逝。苏轼将她埋在母亲的墓旁,亲手植下三万株松树,并为她立碑,写下情深意浓的《亡妻王氏墓志铭》:
君得从先夫人于九泉,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读来黯然泪下!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他能给你所有,莫过于有那么一个人懂你,陪你,与你相互握着心锁的钥匙,与你彼此掌控着对方的喜怒哀乐。苏轼与王弗,情深意笃,感人至深。
王闰之,王弗的堂妹,同样是进士之女,以十一岁的年龄差距做了苏东坡的填房。除了崇拜和敬佩,更多的是感动于苏轼对前妻的深情厚谊。
王闰之陪伴苏轼经历官海的大起大落。 先后历经著名的“乌台诗案”和“黄州贬谪”,每次贬官之时,苏轼都将身边的婢妾一律送人。在最艰辛困苦的日子里,只有王闰之和苏轼一起采摘野菜,赤脚耕田,并对他的前妻之子犹如己出。她的贤淑温厚,像照进寒窖里的一抹阳光,给了苏轼欣慰的温暖和感动。
在陪他走过了人生中跌宕起伏的二十五年,王闰之也先于苏轼逝世。苏轼痛断肝肠,写祭文道:“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许,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乾。旅殡国门,我少实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
可见,苏轼对王闰之的感情何其深厚。相濡以沫的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尤其在男人心中,这样的女人是难能可贵的,这样的感情是弥足珍贵的。苏轼在王闰之死后百日,请画家李公麟画了十张足以传世的罗汉像,献给妻子的亡魂,并立下“生则同室,死则同”的誓言。十一年后,苏辙谨遵哥哥的夙愿,将停放在京西一座寺庙里的王闰之的灵柩,与苏轼埋在了一起。
柴米油盐中烹蒸出来的爱情,特别香味浓郁;坎坷岁月里相依的深情,诠释着最纯真的美丽,让人感动落泪。
而更多的人,觉得王朝云才是他的灵魂伴侣。
王朝云,比苏轼小二十六岁。她出生在杭州西子湖畔,因家境贫寒而沦落为舞女。虽身在俗尘,却气质非凡,令苏轼夫妇一见如故,在朝云十二岁那年,将她收入府内侍女,并且对她很好。朝云虽然年幼,却聪慧机敏,十分仰慕东坡先生的才华,庆幸自己与苏家的缘份,决意追随东坡先生终身。
她是苏轼笔下“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那个仙子,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的知己,她“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更是苏轼凄惨暮年唯一的依偎。苏轼被贬惠州,其他侍妾都弥孙四散,各奔前程而去,只有朝云万里相随,九死不悔。从十二岁那年起,她的身心便有了皈依,她对苏轼忠敬如一,她懂得他“一肚子不合时宜”。
不幸的是,朝云在环堵萧然的惠州病逝。从此,苏轼如元稹那般,取次花丛懒回顾,再未婚娶。遵照朝云的遗愿,苏轼把她葬于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在墓边筑六如亭以纪念。他为她撰写的楹联是“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他用深情把她刻进与世长存的文字里,直到地老天荒,直到海枯石烂,直到永远,永远……
王朝云与苏轼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艰苦的日子不悔不怨,凄凄的晚年不离不弃,但是一直没有得到苏轼夫人或妻子的名号,只是到了黄州后才由侍女改为侍妾。
如果王朝云能看到最后的结局,她是否会羡慕王弗埋进他家祖坟,是否会嫉妒王闰之能与他生则同室,死则同穴?或者,是否庆幸没有被送人,没有用自己换马?
不管怎样,朝云墓,如今已成为海南名胜之地。
岁月辗转,成败得失都已惘然,无尽的相思与千头万绪的遗憾,才是最动人最凄美的诗篇。苏轼让我们更多记得的,是他的才华,是他永不失传的诗词。我们宁愿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如此这般才情并重的男子,真的有教人生死的爱情,有穿越时空的午夜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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