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李玉珍撑着一把退了色的雨伞从民政局的政务大厅门口出来，脸上挂满了阴郁。两年来，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找老同学办事了。尽管没有达到预期愿望，心里不舒服，但是刚才嘴里还不得不一个劲儿地吐着拜年话。毕竟这位老同学她将来说不定哪一天还得用得着。
老同学，往后我们家作翔的病就全得指望着您给照应着了，我现在真的一点招都没有了。
大姐，您这话说的不就见外了吗，您放心，只要是卜太违背原则的话，我有机会一定会给你再批点。
这位老同学和于作翔当年在职业学校的气候，跟李玉珍都算是最好的朋友，换句话说，他们二人同时都是李玉珍的追随者。后来阴差阳错，于作翔成了获胜者。然而在后来的发展上，老同学却成了最后的赢家。李玉珍他们二人当上了老师，二十几年后，于作翔也勉强拼上了高中副校长的位置。李玉珍则平平淡淡的在教书的岗位上退休。相比之下，老同学风光得多，如今已经是民政局长了。
随着人生不同的方向延长，曾经的故事都丢到了脑后。再见面的时候也只剩下相视一笑，亦或是相敬如宾，之后交集也越来越窄了。
要说李玉珍当初之所以选择了于作翔，确是因为二人性格上有些相似，于作翔万事不求人，平时好钻牛角尖，而李玉珍昏嫁之后，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这和她的老同学那种猴精诡诈，沉着老练的性格实在不在一个频道上。用这位老同学的话说，可惜了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了。
闲话少说，真是时也境也，刚刚当上副校长的于作翔忽然得了脑死亡，两口子辛辛苦苦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几十万元不但一夕清零，还折腾了祖业 ——老爷子留下的一套房产，这且不算，在此后的两年里，欠款的数额直逼7位数。而比脑死亡更严重的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是因为遭遇车祸，离开了。
而李玉珍又退休了，工资一下子又少了2000多，整个生活全部崩塌，走到了绝境。在最困难的时候，在好心人的提醒下，她找到了当民政局长的老同学。这位老同学也深深为他们惋惜，真是能帮尽帮。李玉珍后来不记得她找了老同学几次，倒是这位老同学记得，截止到上月8日，他共给李玉珍批了7个条子，大病救助总额170211元。老同学可谓做到了仁至义尽。然而，在于作翔不死，这一家就是无底洞这个谁也不愿意接受的现实面前，民政局长也只能是有心有余力不足。毕竟他们两个人都有工资收入，这是个衡量救助范围的硬“标准”。出院之后，拿不到住院缴费收据，再大的病，也没办法动用中央和省级专项救助已经。政策上的事，老同学不用深说，李玉珍都明白，能坐在局长办公桌前，李玉珍这辈子就感激不尽了。
她这次来找老同学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告诉他自己把花园小区的房子卖了，二姐家的儿子结婚，女方要20万彩礼，二姐倒是没有直接催着要还欠条，但是自己也不能太过分了，房子卖了23万，二姐这份欠账堵上了。第二件事，是自己在农村相中了一处平房，离县城不远，3万块钱，想买下来，可是或不了户，找老同学想办法。今天主要就为这事来的。
老同学听了感到一丝惊讶，却也觉得李玉珍的这些选择也是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又平添了几分遗憾。过户的事情我帮不上忙，国家政策大家都清除，明明白白，城里人不允许到农村购房。你既然看好了，个人协议一定要写好了，以防日后出毛病。
李玉珍还想说什么，这时局长办公室外面陆续来了几拨人，李玉珍不好耽搁老同学工作，怅然的离开了局长办公室。
其实，要说的话刚才已经说了，没有说的话，再给她一个小时，恐怕她也说不出来，她担心做不到。老同学曾经对她的感情她是知道的。她自己现在不也是在消费这份历史吗？两年多来，老同学给予自己的特殊关照，让她感到了越来越重的压力。老同学批给她的是国家的钱，可是她感觉好像是债，是欠老同学的债，这笔债她不知道咋还。
她曾经在过节的时候给老同学送过笨鸡蛋，冬天给老同学拿过粘豆包。老同学收下了，但收下之后，她非但没有感觉出一丝轻松，相反，心中的压力更大了。她看得出老同学似乎并不大满意。
她背后听说，老同学当官之后，没少有过各种传言，包括绯闻。其实老同学的妻子，她也见过，年轻漂亮，比老同学小十好几岁，浑身上下都是奢侈品。没有班，有班也不用上。还说老同学原来的妻子也是有权有势人家的，虽然说不上标致可人，却至少也算是中上等，谁也想不到，老丈人失意后，他对妻子态度完全变了，终于走到了离婚。这些话，李玉珍不反感。当这么大的官，没有绯闻，就不是他了。但是她不相信老同学真的像传闻说的那么坏。从小在一个镇子住着，他的底细她是了解的，父母都是正经的庄稼人，尤其是当那么大的官，真如传闻所说的那样，早就下来了。组织上会那样信任他？
虽然是这样想的，不过有些事情还是避开些好。别给人家添麻烦，善良的李玉珍提醒自己。她这样想不是没缘由的，从老同学对自己的关怀上，从民政局的几个陌生人故意当着她的面嘁嘁喳喳上看，这里面不一般。可是……可是……可是，家里躺着那个病人，谁能帮我选择呢。谁能给我再指出一条出路呢！
因此，她特别感激老同学，两年多来，他不但做到了不计前嫌，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还给了她最大的帮助，而且还给了她最宝贵的尊重。谁说老同学见了女同学就跟喝了鸡血似的？在她面前，老同学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过头话。不是自己满脸朱黄，徐娘半老了，是老同学骨子里生就了善良的同情心，真同学是永远也不会在伤口撒盐的。
然而越是这样，她觉得欠他的太多，真的莫如他还能对自己像当年那样，存有一分目的。她的脸一红，再没有敢往下想。
可是有一句话，她想了快一年了，以前不愿说，现在似乎不说不行了。每天面对着天文数字一样的医疗费，面对着一点感觉没有的病人，她崩溃了。男人的病不能治了。摆在她未来的困境，已经不只是一个无底洞那么简单。欠下的债怎么还啊？能折腾的都折腾了，除了自己这条命，在没有值钱的物件了。眼看着一辈子积攒下来的亲情也折腾光了。现在，她害怕接电话，害怕上街，害怕碰到熟人。最让她煎熬的是谁家有个婚丧嫁娶搬家升学过生日当兵开业请客招待的，她是去还是不去？去吧，随多少礼？跟人家一样随，得借钱，日子没法过了；不去吧，能“残忍”给的或者是“不要脸”的给她信的，有几个不是她的债主？躺在床上的，死马当活马医，眼前面对的，活路却往死路走。56岁的李老师憔悴得像是65，当年的一枝花，变成了一蓬蒿草，随时一场风过来，就能刮倒。而更让她煎熬的，除了生活的艰难，还有在老同学面前总也挥之不去的羞涩。当年，自己曾经何曾不是盛气凌人，高高在上，傲视群芳。何曾把明里暗里百般追求讨好自己的老同学放在眼里。而今，自己业已到了离开他的怜悯生活就无法维系的地步。在她面前，她感觉自己卑微得像一狗。她失去了一切的自尊，说话越来越语无伦次，没有一点一个优秀的教师逻辑严谨的表达能力。
她这才知道，自己半生中，一直活在虚荣里，或者，没有人会把你看得那么高，原本是自己在欺骗自己。真正左右命运的，也许从来不是你的曾经拥有，或许只有钱才会让你高贵，给你尊严。
学校里的同事羡慕她有个好同学，有的还带着那么几分嫉妒。加上平日里，他们两口子在单位，其实并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不过是倚仗副校长的权力，大家若即若离的一般逢迎做戏。这怨不得别人，或许他们原本也不是太会与人交往的人。彼此的出身都太过平常，能走到这步，已经不容易了。
李玉珍经常这样，和着衣服，半依靠在炕上，一阵阵胡思乱想，退休了，除了万不得已张口借钱，再没有多少交流。搬到平房，自己的人生也滑到低谷。嗨，我这辈子是欠你的，等送你走了，我的债不知道谁还啊？
账本就在大脑里，卖完了房子，外面的债还有3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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