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天都指责我,她总有把我吵起来的理由,我已经很累了,您平时能碰到老街坊,您也听得到,我算是最后一个事事都亲历亲为的全职主妇了。我也不想把家婆带给我的影响转到丈夫身上,您毕竟看着他大的,您也看得到,我丈夫对他妈感情的爱恨纠缠可比我强烈得多……”
药房里间。韩邵芬进来后就一直站着,说话时给人相当精明的感觉。
这位身材娇小的女人是我的老街坊韩阿姨的媳妇,她所讲的,我很明白——婆媳相处是人生长河(不单单对女人而言)重要流段,避开暗涌需兼顾理智和情感,否则再好的一个家也有冲散开的危险。
至于我,我既非韩邵芬邻里,也不是她无端找来倾诉的对象;她的话听来弱势,但在像我这样的人察觉来,空中其实弥漫着她话里潜伏的杀念。我可以称作传统意义上的大夫,继承父辈的这家“老街坊药房”几年前才从中心区迁来,对此大家应该都能理解:年轻人要咖啡和花花绿绿的茶饮,不要空气里的中药味。无论如何,复开后,药房不必向地产商妥协,药材也更齐全,我在北部郊区继续还为新老顾客慢火煲药,也继续提供最普通的治病药方,还有一个仅仅在老街坊小圈子里流传的“解忧”秘方。
韩邵芬脸上闪现一丝紧张,此时仍然垂低着双眼:“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我忙回应说没有,同时请她坐下稍作休息,毕竟来我这边起码要耗一小时公车吧。她躲闪的神色让我想起,过世有将近十年了的父亲也曾当我面咒骂过那位极难伺候的韩阿姨,当然,老一辈的人因为方言影响,说话比较夸张;说到底,邻里街坊还是很重情感的,我父亲从没有像难听话里说的那样给人家秘密加些药方。韩邵芬的婆婆一贯嘴尖,我记得她每次到当年的老药房买药,让我父亲代为煲好之后还要反复检查药渣,逐个指着问,说是要确认药量足,她也总在这时有意重提当年事,比如说我爷爷曾“责骂”过我父亲“败家”、“不够上心去服务街坊”……我在这里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只是说,不管眼前这新妇(她正低头凝视药房角落的锉药刀)对韩阿姨的恨意有多强,我都能理解。
“您知道我想要的……”她终究憋不住,开了口。
“放心。药方从我父辈时流传下来,当年关系好的老街坊都知道。”我有意放慢语速,避免让她联系起对商贩的不好联想,父亲过世后,我总想起他的劝告——绝不允许自己有敷衍应付的态度。
“我——”
“不必告诉我太多,我也不会问是谁推荐的,总不能是你婆婆吧。”
“您是说,我婆婆也——”乌黑小眼闪烁着。
“我可没说什么——秘方需要专门配制,现在还给不了你,因为需要你先记录好你婆婆的日常作息,特别是饮食。”我压低声音,虽然这个时段药房不会有客人。
“她平常总让我去市场一个阿姐那里问有没有老苦瓜——”
“唔。”我把保温壶里的热水倒进茶杯,预先藏好在茶叶里的小颗粒黑枸杞溶散出紫红色素,但很快让茶色掩盖;这是我一贯来的表演,算是对自己秘方配制能力的暗示。
“咦~对,还有茄子,总之,家里跟着她吃白灼,包括蘑菇、西芹和花菜。真不知道她怎么吃得下去!”她像是把压在心底很久了的话一口气抖了出来。也听得出来,她在饮食上的确对韩阿姨迁就很多。
“很好,就这样给她做一星期的作息记录,下回你过来,我可以当天把秘方准备好。”我喝了一小口茶。其实她现在接受不了的那些很有利于清心明目、降低血糖和保护血管,不过,我知道没必要给听不进养生劝告的人说太多。
“行,我回去再观察。”她从手袋里取出早准备好了的红包。递给我。
“对,要全面。这一个星期不能怕累,我知道这活很辛苦,特别是跟踪,但你就想想,倒数七天而已……”我收下她的定金,送她出到药房门口。
“行,会提醒自己再忍耐七天的——您应该知道,她腿脚特好,每天能串所有人的门,只要她的熟人还活着。”她苦笑,抱怨时也自觉到自己说话也夸张了。
“几十年了,确实如此,她也是锻炼出来的……”
“锻炼?”韩邵芬特意回过头来。
“她婆婆可能比你婆婆难伺候。”
“哦?”她笑得挺好看。
“韩阿姨刚嫁过来,她婆婆总让她跑大老远去买东西,当然家里的活也还留着她回去做……”我很多也是当年听父亲私下里说的,但这不代表我同情现在坐正了的老阿姨。
“也许家婆确实受过太多委屈,现在她报复到我们身上。”语气很平淡,很难猜想其心里已住进的憎恨恶魔到底怎样。
韩邵芬离开前似乎有寓意地再次回头看了看,也不知是在向我强调她给了订金,还是想表达什么别的。
药房自从搬离市区,日子很闲,我也没请伙计帮忙,附近有户从旧金山搬回来的,听闻是抱有“落叶归根”观念的老华侨,还专门拖回两大行李箱的土特产。
时隔没几天,韩邵芬还没来,他丈夫却来了。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妻子过来问秘方的事,所以只把他当成很久没见的老街坊,继续忙着自己手头的工作,用铡刀把顾客交代的花旗参逐颗切片,绝口不提旁的。
他脸色的阴沉像是睡眠不足,才刚步入中年,发福已相当明显。他哀诉了一大通家里婆媳问题,时而用叹气作衔接,时而又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难不成我家这种情况还算好的了”之类的话,但他终于说到自己不能“因为没孩子”或婆媳不和就跟妻子离婚时,我瞬即明白他也是冲着秘方来的——
“实在是……折磨到我不行,您一定能理解,小时候我妈总带我来您药房,那时您父亲总说我妈平生总积德,老来一定享福,可这——现在——我真是孽子!”他那张圆脸简直就从没变化,我记得他上中学时成绩不错,还到药房来给我儿子补课,不过我倒不记得他有跟过韩阿姨来拿药。
“小韩,快别这么说,先喝碗凉茶吧,好久没喝了吧?”我给他倒了碗竹蔗茅根水。他很克制,小时候一个样,明明自己有事,偏偏要让我替他来说。
“谢谢阿叔。现在超市也有灌装好的在卖,但总感觉没味道。”
“当然的啦,时代不同了,也就我这老药房还坚持用真材足料来煲。”我给自己另外倒了一杯热茶。
“阿叔,老老实实,我的确考虑过老婆说的养老院,但白天和她偷偷说说想想,夜里就马上梦到我爸了。”他说着话的同时也惊异于我手里茶杯的变幻。
“唔。”我照旧喝一小口茶,点点头让他继续。
“总之我不能听我老婆的;她从早到晚就只会发泄,我再怎么说她都不理解,现在也没有人会过来说什么公道话!”
他一口喝完了那碗凉茶,听他语气,应该下好了决心。我给他添多一碗,并无意打断他。最近天热,没来得及冰冻放凉的凉茶总卖不完,而整锅整壶也不方便直接放进冰箱,因此我老想着买一部灌装机子,这样就能给只爱喝冷饮的儿子留一些,也能让儿子女朋友的网店也帮忙来卖些凉水,只可惜单靠平时一碗碗卖的凉茶和普通药方还需很长时间才能实现。
他接过凉茶,点头致谢后,继续说:“当然,我没提离婚,要不然,她肯定更要死要活。最近可能因为天热,还没那么吵,就晚上那打呼噜啊……咳,我真不知道她白天能累到哪里去……总之,我想就趁这几天我没那么忙——”他看了看我,有些畏缩,欲言又止,又从灰褐色的旧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
信封里面应该就是从我父亲在世时便定下来的“秘方订金:八百”。我自然不必再说什么,接下来,我把秘方需专门配置的那些套话逐句丢给他,让他下一回准备好了再过来,然后我又照例答应他:秘方绝对当天可取,随时可用,慢慢生效——
“其实……不知您方不方便告诉我,我,虽然也是道听途说的,一直以来只听说秘方的订金标价,但——”小韩这家伙跟他妻子一样,出门前特意回过头来,把药房扫视一番,也想追问下去,表情带着点狡黠。
“定了的,就不能变,秘方具体怎样也不会乱来,否则不会有人给你推荐。”我听不出他想探听什么,也懒得去管他到底是想议价还是其他,心里虽然禁不住埋怨这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不懂得原则了,但我依然没忘记最后向他确认,到时秘方即使不要,订金也照收不退。
转眼又不知过了几天,我的药房迎来一部几乎全新的灌装机子,我用的是小韩夫妻俩给的秘方订金,原先的主人(早做好破产关门的打算)还把她店内没用完的两大箱环保纸盒纸杯一并给了我。我也不知自己是占了便宜,还是帮了人家。
我像年轻人收到心仪的新款手机一样,十分兴奋地摸索着这部灌装机子,当我按简单操作成功灌制出来第一“碗”凉茶时,韩邵芬过来了。我回想了一下,不错,刚好一星期;她对韩阿姨日常饮食作息应该都很好掌握。我请她进里边,让她先坐下稍等,因为之前那位把花旗参交待给我切片和磨粉的老华侨也过来了。
招呼完老华侨,我把最开始灌好的几盒凉茶都放进冰箱里,留给今晚会从大学回家来陪我的儿子。
她依然是上回那样的平淡语气,只不过平淡中没有了恨意:“阿叔,不知道该怎么和您说……不知怎的,家婆好像,好像变了,但有种被跟踪的感觉,不是她发现我,是我——有人跟踪我——其实也有和老公说过,但他只说我太敏感了。”
“韩阿姨平时固定去的地方你都跟了?”
“跟了,连郊区那十来里路的爬山我都跟去了,说实话,我从小到大就爱宅家,真没想到。”说话时她很放松,有种期待获得解脱而实现了的愉悦。
“这些天耗了不少路费吧?”我继续明知故问。
“也不单单是路费,我也想着——嗯,总之,为了要跟家婆,每天她一出门,我就偷偷请好钟点工到家里来——其实还挺好,有人把家收拾好,每顿饭还能按家人不同口味给准备好饭菜,心里也没什么压着……”她滔滔不尽描述完她当下日子的改善,明显偏离,或者说舍弃了之前的动机。
我相信她已经不需要我的秘方了,其实老街坊药房的秘方从来就子虚乌有。不过,我照旧还是得试探一下,便假意重提她已付了订金的秘方。她则自觉惭愧,低声求我别再提及这事情,希望上回给的一点订金权当保密资费。至于韩邵芬那也是一时兴起的丈夫,就没再过来了,不知他会不会私下跟人抱怨,毕竟我这秘方没见着影就要了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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