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到了呼吸科第十个病人,他还很年轻,孩子与我一般大,看着胸穿出来血性的积液,会笑着问我,医生,放干净了是不是就好了。
他不知道血性积液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身体一向都很好,只是偶尔咳嗽而已,这次咳嗽严重了就多了点液体把肺压着了,所以液体放干净了自己也就好了。
然后我去送了检验,让他去做了检查,看着他那双不重视的眼睛,预感告诉我,这是一个不好的东西。
而后,如我所料,他从此没有未来。
肿瘤是一个在坊间流传甚广,臭名昭著的东西。一个基础医学的博导告诉我,长期研究肿瘤的人会感到自己束手无策,除非他的研究还不够深入。
随着医学科技的不断进步,一般的疾病已经很难终结人的生命,我们拥有越来越多的技术去进行生命的支持。
而今天,我只想谈谈我看到的中国这个发展中国家里面的普通人。
我还是会如往常一样去查房,问问这样,问问那样,他说痛,我告诉他做了胸穿稍微是有点痛的,如果还是很痛,我就给你开点止痛药。他说那倒不用,止痛药会上瘾,我还是算了。然后到了第三天,我还是给他开了止疼的贴剂。我还想告诉他,以后他还会来找我开剂量更大的止疼贴剂,然后是静脉给止痛药,然后是大剂量的止痛药,然后就慢慢走到药石难医,再到说再见。这段路,有的人走了三个月,有的人走了半年,有的人走了几年。晚期肿瘤病人检验着这个世界最薄弱的价值观与世界观。他们是被社会淘汰的人,是家庭每个人的负担,是这个社会发展的累赘。
学医的人分为两类,一类特别敏感,一类特别淡然。敏感的人会督促自己和家人以及所有与其接触的人积极的去应对疾病,会动员你去定期体检,会动员你时刻关注身体的变化。另一类会觉得来去如风,及时行乐。没人去统计这些人到底哪部分的人会活得更久。但是医学发展和人类发展的经验告诉我,面对疾病,采取措施积极面对,也许对自己没有丝毫改变,但是为了未来的自己,或许受益良多。
经济高速发展的中国,很多人扫除了文盲,剩下了很多的医盲。特别是当医学面对强大太多的疾病时,很多人选择与其相信一个束手无策的医学,不如相信那些聊以自慰的神话。在面对未知的时候,人类的选择从远古到如今,惊人的相似。如此,当然还有其他更多的原因,对医学不信任的人在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多了起来。
而我,还是一如往常的去查房,胸水没有了,他问我可不可以把穿刺的管子拔了。一个排水的管子插在一个没有水的箱子里,拔掉管子成了不可置疑的选择。而我告诉他,不行,这个管子还不能拔。我们要确认没水了,我们要确保胸腔里不会再继续长出水了,我们要在拔管子之前给你注射药物。因为一旦拔出管子了,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插进去管子了。
太多的病理生理知识我不想赘述,因为由于人类的无知,所以我们不能一句话说清楚其中的原因,所以我们需要花很大的篇幅去向你解释一些医学工作者的假设。所有的病因,都是自己说服自己的借口,因为跟编写一个神话相比,根据科学编写一个病因更为被世人接受。因为我们太无知,所以我们一路前行。
“我们已经尽力了!”这是一个多么流行的台词。面对疾病,我们能做的太少。束手无策其实是我们的常态,即使在现在这样先进的医学环境下。
所以,我们是不是高估了现在的医学?所以,我们现在的医学是不是真的那么先进?所以我们的医学到底是成果斐然,还是一无是处?
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走进那个病房,他已经出院了。病床上的被单和传单都已经新换了,护工过来打扫得很干净,而我还是站在床旁,对着白得伤心的床单,突然明白一个道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生病了,也许他永远都不知道。
其实,大多数的我们并不记得自己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没的。生命在面对枯竭时,才显得那样的弥足珍贵。
第二天,主任又签了一个病人到了这张床,我又拿着病历本问他哪里哪里不舒服,做过哪些哪些检查和治疗,又开始了又一轮的检查与治疗。可是,我还是会记得那个病人。
这是我到了呼吸科第十个病人,他还很年轻,孩子与我一般大,看着胸穿出来血性的积液,会笑着问我,医生,放干净了是不是就好了。
而我现在真想告诉他: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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