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简单单说完这句话,那苍衫少年,却疾步向他要解救的人走去——此刻仍被五花大绑的青年人,兀自沉溺在重重惊诧之中,就连恩人已至身畔,居然都无甚反应;直呆了好半晌,待到思绪清明了些,忽然意识到救命恩人,已经在忙着给自己松绑,这才有些慌乱地开了口。
“多谢恩公,相救之德,愿——”
“——您可千万莫要如此,仆......受不起您这般!!”
明明是苍衫少年有恩于人,但他对待这才脱难的青年,居然毕恭毕敬,实是大大出人意料。
“太子殿下——您陷于危难,就如大吴之将来,陷于危难;身是江东子弟,莫说是料理一群恶徒,就是为您涉险,踏足万刃之山,亦在所不辞!!”
“恩公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是......我是孙和?!”
这下俊雅温和的青年人也是颇为意外,毕竟他可没有向那少年明示身份,“你.......不,请问......阁下尊名?”
“不......您万不可加尊于我,”苍衫少年解开了孙和身上的捆缚,立时便躬身下拜,长久不起,“太子殿下......吴郡陆抗,悉听差遣——请恕先前久不相示之责!”
“你.......你原来是.......”
刹那间,无数个记忆的片段,无数个过往的细节,若星河流沙,尽数涌入脑海——温雅的青年也不顾身上尚有淤痛,连忙将儿时旧友扶将起来,墨玉般润泽的眸中,有感激、有动容,相互交织,真正是和暖至极。
“阿抗......幼节(陆抗字).......”孙和先前即使面对一众强人,也毫不示软;可如今重逢故人,话音居然激动至颤抖。
“幼节.......十年了,一转眼,就过去十年了.......虽然阚泽先生(孙和三皇子时之师)与吾粲先生(吴太子太傅)也说过,道合之人,必有交集;但不想十年之后,与你重逢......居然会是在这儿......你,你也快起来,此间又无旁人,你又与我有如此之恩,何苦还如此拘束自己呢?”
见孙和已没有大碍,又已言及如此,陆抗这才直起身来,清风玉露般的意态中,却隐隐也含着激动;目光雀跃闪烁,好似百丈玄冰壁上,却是暖热阳光,在交错折射。
“太子殿下.......那一年,抗回乡读书,与您分别之后,虽然长久不在您身侧,但对您的那份心境,始终也不曾变过,”苍衫少年的声音,虽然依旧清泠如寒泉,但那寒泉之水,亦在山石之上激荡着,“不想刚一还都,居然就是千钧一发之刻......当真是纯出偶然,也还多亏了那匹马驹儿,若不是它今日,忽然发疯一样的乱跑到此间,抗可也没有未卜先知之能啊。”
说话间,苍衫少年抬了抬眼,示意孙和朝一片绿荫中,某一处看去,果有一匹雪白的马驹,被拴好在大树下,正在颇为享受的自个儿啃草呢。
“若是闲话一句这匹马的来路,它还是抗的外祖父,长沙桓王孙策亲驯的‘精骏’所繁衍;家母还曾笑说,它大概也是名种‘精骏’的外孙,全陆家上下的马儿,可都跑不过它呢.......”
“——竟是这般,真是好一匹神骏,”有惊讶的光,在孙和眼中一转而过,“如果真是如此,今日能脱险,不止是该谢你,也当真该好好谢谢,为孙氏先人辛劳的良马之后呀。”
“......或许亦是长沙桓王在天有灵,不欲太子遭难,这马儿才有了今日的反常,”陆抗说话依旧是认真,“今日这几个山越暴民,也实在是心狠手辣;若非抗及时到此,后果实在是......自宣太子(孙权长子孙登)与建昌侯(孙权次子孙虑)故去之后,江东百姓,可真再承受不起天家的三长两短了。”
听陆抗提起温和可亲的长兄,与开朗率真的仲兄,孙和俊雅的面庞上,蓦然露出哀惋悲伤之色——那丧失至亲之痛,深入骨髓,显是不可能伪装的。
“若是他们还在......以宣太子之德,建昌侯之才,不愁江东不兴;而北面曹贼,却是后继无人,又有何可惧?”青年人脸上写满了遗憾与伤感,“我虽见识浅薄,却也知应奋发图强,不然当真有负昔年,长兄对我疼爱有加.......”
“......太子殿下莫要太过悲伤,您能平安脱险,便可求来日方长,”这百丈玄冰似的少年男子,出言相慰时,竟是细腻如丰年瑞雪,“您若是伤身过甚,宣太子与建昌侯冥冥有知,也会替您担心的。“
“实不相瞒,今日我孤身在此山林之间,便是遥祭追思两位兄长......”许是感情至深,易放难收,孙和猛一伸手掩住嘴唇,墨玉润珠般的眸中,隐约闪过一点晶莹之光,“也顺带遥想,那些遗落经年,再也回不来的兄弟之情......”
连苍衫少年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听到那“再也回不来的兄弟之情”,他总觉得孙和语中所指,并非单纯是已逝之人。
“诶......才刚见到你,不该让你也替我如此神伤啊。”
一见陆抗面色稍变,孙和顿感失言,俊雅温和的面上,立马强挤出一缕有些尴尬的笑。
“但当真是没想到,就连都城之郊,也有山越杀手——不过话说回来,你刚才.......难道真为我.......杀了他们吗.......?”
“......抗不敢隐瞒,其实抗听见了,您与这帮匪徒之间的言语,”陆抗英凛的目光中,闪烁着冷静与谨慎,“抗明白您的仁慈与苦心,却也挂念您的安危,想知道这伙山越人,到底是因何故要对您下毒手;在如此行凶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您放心,抗只是打了他们的昏睡穴道,没有绝他们的生路,以便您日后,要究察其仔细的。”
“如此,真是太好了.......”温和恬淡的青年人,忽然竟对着苍衫少年躬身一拜,“幼节,这一谢,你真得莫要再拦我了——你虽比我年幼两岁,却总是为我思虑良多,从我们都还是总角孩童之时,便无一日不是如此......除去已故的宣太子与建昌侯,便只有你,是真正因为我是孙和,而非父皇宠妃之子,而如此尽心对我......你的好,我时刻惦念在心,从不曾忘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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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真正始终与人为善、处处为人着想的贤人,并非是我,而从来都是您,”苍衫少年却低下了头,缓缓侧过一边去,“您从来都包容我的直言,应允我的要求,可我,却连您对我唯一的一个请求,都无法答应......”
炽热的阳光,似是有了些许西斜之势,那灿若透明的光束,从树叶的间隙射进来,落在那青竹般的少年,如画的眼角眉梢,恰似晨中朝露,润湿了翡翠般的碧叶与竹节。
“......甚至,哪怕十年之后,抗也不会变易自己当时的选择——哪怕现在,若是上天再给抗一个机会,在您与鲁王殿下之间抉择之一,抗也会与过去一样,远远地、默默地,盼天家兄弟,和睦安好,”当真是一片冰心,情感亦发自肺腑,“太子殿下,十年前,当抗回绝您的时候,您非但体谅抗的难处,也不曾怨怪过任何人;今日,抗又再次对您,如此言说——若是您这次要责难于抗,抗也绝无怨言;但这也是抗的真心,绝无半分欺瞒!!”
“果然,你其实已经知道,我和四弟之间的情况了吗.......”
孙和也并未如陆抗料想的一般,立时便做出决定;反倒是那双温暖如烛火的双眸,先蓦然一黯——显是有什么心头重事,被悄然触及。
“不敢与您隐瞒,其实在还都求医之前,抗已从族兄们的只言片语中,略微知道了些许情形;在抗离家之前,家父也反复叮嘱,切莫要卷入力所不能的纠葛是非之中去。”
有清风拂过陆抗的发梢,仿佛慈和的母亲,爱抚这甚是失落的孩子。
“抗自知,朝堂若海,而身如一粟;且抗年幼无知,行事亦不成熟,只怕非但相帮不成,还会为您、为鲁王殿下、为父亲、甚至为整个江东,招致莫大的祸端,所以......所以.......”
那双似北辰、若破军的煌煌星眸,此刻的熠熠光辉,却是不住激荡着——恰如那声音的主人,情至深处,语声亦如冰泉冷涩凝绝,不通而声暂歇。
“诶......十年之前,你就是这般,待人至诚,用心至真,”孙和却不直言,反倒旁侧敲击起来,“幼节.....你还记得,十年前你拒绝我的时候,我又是如何回你的吗?”
记忆如古卷被翻动,那个失落之梦的尽处,却是温文和善、气质高华的少年,温和地扶起比自己幼小一些的同伴,语声轻暖,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三春江南润雨如酥。
“这有什么可责怪的呢,”当日尚且年幼的三皇子,面对拒绝自己美意的玩伴,意态已极有君子之风,“说起来,我实是应该感谢你——为了我与四弟的和睦,你大约也是头痛许久,才会做如此抉择;本是我的一己之私,却害你为我、为我们兄弟伤神,该愧疚的人,始终应该是我啊.......”
......
“您......”
先前面对山越匪徒,始终智略过人的苍衫少年,此刻面对童年旧友,居然想不出该如何回话,只愣愣地看着东吴太子,却始终发不出完整一言。
“未变的不止是你,亦有我——还有我待你的心,”即便身为整个吴国最高贵的人子,孙和始终是平易近人,“真正的良友,总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与我如此,我又安能勉强于你?先前你说道,此番还都是为了求医治病,你在都城之内,若有任何不便,我均可替你解决;其余还有什么我能帮上你的,尽可以来报我......若是江陵侯他老人家,有什么不欲你为之事,或是你自己有任何难处,本宫都如十年前一样,绝不会强求于你——诶,快起来!!怎么又要这般啊......?”
这次苍衫少年却不肯直起身来,强让比自己年长一些的孙和受了自己一礼——那双寒星般的眼眸里,光辉之烈,便是启明长庚,也难比拟。
“太子殿下,其实十年前,抗虽然回绝了您,也回绝了鲁王殿下,但也正是因为这两番回绝,才让抗真正明白.......”苍衫少年却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妥,立马先打住了话头,再慢慢重新说来,“总之,太子殿下,抗虽不能与您朝夕共处,亦不能为您之近人,但您若遇上了难处,抗绝不会弃您不顾——唯如此,才能报您,几番宽容待抗之恩.......”
“说什么呢......快起来.......”
虽然时光飞逝,当年的小小孩童,都已变成了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但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温言,依然会在心里,泛起一股同样的暖流。
“昔日,我的伯父长沙桓王,曾与南郡太守周瑜,互为断金之交,又结为连襟,江东人传为一时佳话,”孙和终是扶起了陆抗,话音中的暖意,依旧半分不减,“我虽不敢自比讨逆壮年,转斗千里,龙盘虎踞;但在我心里,你就像是我亲生的弟弟——就如当年,伯父对周都督一般。”
“蒙您厚爱,抗......实是不胜荣幸,亦是万分惶恐啊.......”
“惶恐.......?”俊雅恬然的青年忍不住失笑,“看你先前与那伙强人搏斗的样子,哪儿有半点怯色呢——不过说起来,真是没想到,原本你身子并不算得太好,但谁料想到,如今,居然习成了这么好的本领——只是刚才那个山越头目好像说.......”
“嗯,这个.......”
“——别,我只不过是无心一提罢了,”孙和看见陆抗神色有些不欲,连忙改了口,“若是有难出口之言,大可不必说与我知。”
“.......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大节,——我年幼之时,曾与父亲属下的丁奉将军,习练过飞石的技艺;而父亲昔年平定山越贼寇时,亦曾于山越匪徒中,收服了一些身怀绝技的英才之辈,”陆抗在孙和面前,倒甚是坦诚,“我通晓些山越人的事,便是因此.......父亲当年,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时刻不忘体恤百姓,故才能得人爱戴至此;抗虽才疏,却亦以为,太子也可从此中,借鉴一二也。”
“的确如此,长兄与父亲也都说过,江陵侯为人,颇有长者之风,正该是吾等后辈所向......”
许是经久未见,二人言来语去,畅谈得倒甚是自在开怀;但却不曾想,还有其他的人,一寸丹心,一缕柔肠,都快要急得崩乱了。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在那边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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