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始终对自己不认识字感到难过。她有时候会躲着人看外公给她的字典,艰难地记着上边字的样子。有一次被父亲看到了,就问她,她又不认识字,看字典做什么。很无心随意的一句话,却让母亲更难过了,此后她有意无意地躲着父亲。父亲再帮她的时候,她也推说不用帮忙。被母亲甩了几次脸,父亲也生气了。他的脾气本就不好,至此也就不再搭理母亲了。只是他还是会把小箱子留给母亲,而母亲还是只搬十五块钱的。
直到有一天,父亲无意中听到绣花厂里的女人们笑话母亲,说母亲是个睁眼瞎,绣花的时候,红色和绿色都分不清,他才知道母亲为什么看字典,又为什么因为他的一句话而难过。他立刻原谅了母亲,并跟母亲把字典要过来,他还买了纸和笔,利用空余时间把字典上的字一笔一划写到纸上,等到休息的时候他就教母亲认字。
一个只知道教着读,一个只知道跟着念,就这样,母亲记住了字的脸,却没学会怎么写,一些字的书面化的字意也没搞清楚。不过总归能读出来一些字儿了。字典被他们翻得比原来厚了不止一点儿,写着字的纸也从一张两张变成了十张十五张。与字典和纸张一样,不断变深厚的还有他们的感情。父亲喜欢上了母亲的倔强和执着,母亲喜欢上了父亲的体贴和勤劳。母亲变得开朗了,与县城格格不入的感觉也似乎变淡了很多。父亲呢,复原之后工作的不顺心与落差感也好像变淡了。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可是也只是“似乎”。父亲的家人与母亲的家人关系并不好,他们的祖辈之间因为一些事情曾经发生过争吵。两家虽然同在一个村里,也只是认识的关系。而父亲比母亲大六岁,父亲去当兵的时候,母亲还是个孩子,这也是两人刚开始不认识的原因。
外公是坚决反对母亲和父亲在一起的。不过,母亲后来还是跟父亲在一起了,她跟父亲从城里又回到了村里,回到了她之前离开的熟悉的地方。母亲从未提过她和父亲是经过了多少挫折才最终在一起的,可是在我五岁之前,我没有见过外公,只是偶尔能见到外婆。她总是匆匆忙忙地来家里,抱抱我再摸摸我的头,然后又红着眼睛匆匆忙忙地离开。而那一天母亲的眼睛必是肿的,父亲与母亲也必是在争吵撕打中过完那一天的。
父亲过得并不如意,回到村里的他只能种地,可是他又不甘心,想要出去打工,然而奶奶又不同意。相比起他的兄弟姐妹,父亲自认为算得上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人,他觉得他应该比兄弟姐妹们过得都要好。可是,现实生活却并非这样。他虽然有很多想法,可是他的性格又让他总是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所以,父亲和母亲的日子过得很紧巴。
后来,我出生了,对于重男轻女的奶奶来说,我的出生使得她更不喜欢母亲了。她时不时地在父亲面前抱怨母亲,父亲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孤僻与古怪。再后来,父亲染上了赌博。母亲劝过父亲,他们刚开始是吵,后来就变成了打。而外婆所能做的就是在每一次听说父母又打架了,匆忙赶来家里同母亲哭一场。母亲自己却从未想过离开父亲,她总是记着父亲以前对她的好,并且她也不想向外公低头。
直到有那么一天,父亲与母亲再次争吵起来,父亲随手拿起衣柜上母亲珍藏着的那本字典砸向了她。字典从母亲的身上蹦到了旁边的桌子上,又掉在了一边装着水的洗脸盆里。母亲呆呆地看着外公给她的那本因为时间太久而破碎的字典在水盆里一点点散开,又呆呆地看着父亲曾经写了字并教她读的那些纸飘散在她的脚边。她没有哭。那一次,她下了决心要离开父亲。可是,母亲终究没有能离开,因为父亲在那一天,与村里人再一次赌博的时候打群架,他被人失手打死了。而那本被水浸湿了的破碎字典和粘了灰尘的纸成了父亲留给母亲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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