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未来的英国女王，时年21岁的伊丽莎白公主随父母出访南非时，通过BBC广播对英联邦发表了一场打动人心的演讲，在演讲中她立下誓言：“我将终我一生，不论长短，尽职尽责地完成王室使命。”
伊丽莎白和其他同时代的统治者拥有众多方式来传播自己的言论。在缺乏现代传播技术的年代，统治者是如何与臣民对话的呢？2000年前，印度帝国伟大的阿育王选择将他的话语刻入石中。
近几期节目，我们关注的是影响流传至今的几个2000年前的亚欧大帝国。我们选择的藏品隐含着众多疑问：什么才是正确的统治方式？统治者如何树立自己的形象？如何改变民众的观念？今天节目的主人公——阿育王，不仅创建了一个庞大帝国，更创建了一种统治传统，这种推崇兼容并包、平和仁爱、拒绝暴力的治国理念，直接影响了圣雄甘地，并仍然活跃在今天的印度。这一理念就刻画在今天介绍的藏品上。
阿育王柱（238 BC），树立在印度北方邦
这是一块砂岩碎片，大小就像一块大砖头，但它是弧形的。这个砖块虽然看上去不起眼，但却为我们开启了关于一位伟大历史人物的故事。石砖上刻着两行纤细的圆形文字，最早曾被称为“图钉文”。（在中国这个时期的印度文字统称为“梵文”）这两行文字其实是一篇更长文字的片段，原先刻在一个巨大的圆柱上，这个圆柱高达9米，直径1米。
阿育王在他的帝国内到处都树立了这样的柱子。这些伟大的建筑立在道路旁或市中心，就像今天城市广场上的公共雕塑。这些石柱与欧洲常见的古典石柱不同，它们没有底座，却有带有莲花座的柱顶。在最著名的一种阿育王柱顶上，雕刻着四只面朝外蹲坐的狮子——狮子至今仍然是印度的象征之一。我们面前的石砖碎片所属的阿育王柱，原先树立在德里北边的密拉特城，在十八世纪早期莫卧儿王朝时期被炸毁。但仍有很多阿育王柱保存了下来，他们遍布阿育王的帝国，换句话说，就是整个印度次大陆。
这些石柱实际上构成了一种广播系统，阿育王的公告或法令刻于柱上，并以此广泛传播于印度全境，甚至境外。我们现在知道阿育王柱上刻着七条主要法令，我们手中的片段属于第六条，大意是宣告阿育王的仁政惠及帝国内的各个阶层、各个宗派：
“我所思虑的是如何令百姓安居乐业，不仅惠及我的亲属和都城居民，还包括远离我的子民。我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无阶层之分，无教派之分，我献祭于诸教众神。我以亲身体察百姓为首要的责任。”
我猜想当时一定有些识字的人将法令念给大多数不识字的人听，人们听到这样的话语，大概会欢欣鼓舞，并大大松了口气，因为阿育王过去对民众可不是那么仁慈。刚登基时，他可不是一个温和慷慨的哲学家，而是一个冷酷野蛮的年轻人，继承了祖父旃陀罗笈多的军事扩张政策，旃陀罗笈多通过多年征战，建立了伟大的孔雀王朝，领土西起今天阿富汗的坎大哈，东抵孟加拉，涵盖了几乎今天整个印度，是印度历史上疆域最大的帝国。
公元前268年，阿育王经过争斗取得了王位。一部佛经上说，他曾杀了99个兄弟。这应该只是一种夸张的修辞，不过也可见夺位斗争的残酷。就在同一部佛经上还描述了阿育王皈依佛门前的经历，那时的他放纵、轻浮、残暴。登基之后，阿育王就踏上了征途，目标是整个次大陆。他入侵了羯陵伽国——今天印度东海岸的奥利萨邦。这是一场野蛮残暴的屠戮，让阿育王深切自悔。自此，他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遵从律法，以无私、虔诚、尽责的态度追求高尚的品行和道德。很多宗教都有律法，而阿育王遵从的是佛法。他通过在石柱上刻写敕令，向人民描述了他的悔恨和转变：
“天佑之王即位八年时征服了羯陵伽国，虏15万，杀10万，战死者不计其数。此战之后，天佑之王潜心佛法，痛悔过往，深悼战争中的死难者、流亡者。”
阿育王从此开始向人民赎罪。为此，他没有用帝国的官方语言书写石柱上的敕令，而是用各地人民使用的当地方言。
阿育王不再以征伐为国策，而是以仁政作为解决问题的手段。虽然阿育王受到了佛教的启迪——他的儿子是第一个前往斯里兰卡传教的僧侣——但他并没有强制推行佛教。阿育王治下的帝国从某种角度讲是一个世俗国家。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马蒂亚-森说：
“今天的世俗主义，是指国家与所有宗教都保持距离。在古印度，虽然阿育王信仰佛教，他并没有把佛教作为官方宗教，其他所有的宗教也都得到包容和尊重。因此，印度的世俗主义不是指不要宗教，而是指所有宗教都拥有平等地位。”
宗教自由、自我修行、民众与统治者顺畅沟通、男女平等、重视教育卫生：这些都是佛教教义的核心。在今天的印度次大陆，仍然有一个奉行佛教教义的国家——位于中国和印度之间的不丹王国。迈克尔-拉克兰是不丹驻英国的领事，也是不丹前任国王的老师，我向他请教阿育王的理念如何在一个现代佛教国家实行，他先援引了一段话作为回答：
“在我的国家，我不会像国王那样统治你，而是像父母一样保护你，像兄弟一样关心你，像儿子一样侍奉你。”
“这话听起来像阿育王说的，其实出自2008年27岁的不丹第五代国王的登基演讲。我曾担任不丹第四代国王的老师，他一直住在一个小木屋里，没有任何国王的排场。他大概是唯一一位劝说臣民拿走他的权力，并主张实行民主选举的国王。四世国王还创造了国民幸福总值的概念，与国民生产总值形成了鲜明对比。国民的幸福满足比领土扩张更重要，我想阿育王也会同意这一点。五世国王也同样严格遵守律法对国王的要求。“
阿育王镌刻在石柱上的政治与道德哲学开启了宗教宽容、非暴力对话和追求幸福的传统，影响了此后的印度政治理念。非常遗憾，阿育王的仁政在他身后未能继续。令人不禁感慨：崇高的政治理想是否抵不过冷酷的政治现实？但无论如何，阿育王还是对后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甘地和尼赫鲁都是他的信徒。在今天印度卢比上，我们还能看到甘地正面对着阿育王石柱上的四个狮子。这位印度独立的奠基者一直敬仰着阿育王。阿马蒂亚-森说：
“阿育王把善待世界和人民作为统治者的职责——这就是他能够位列世界历史伟人之列的原因。在独立运动时期，印度人特别强调阿育王的民主与政教分离理念。他在中国、日本、韩国、泰国、斯里兰卡也都受到尊重，可以说是亚洲的伟人。”
下期节目，我们将会介绍另一个石刻碑文，以及另一位与宗教紧密联系的统治者。但那种宗教已经消失在历史中，这位统治者也早已不知所踪——实际上他在历史上确实无足轻重。但这块石碑却是整个大英博物馆，甚至全世界最重要的文物之一。它就是罗塞塔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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