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于飞——徐霞客传（5）
文/浩荡白鸥
5.
在金华府治不远处，有一家安徽府歙县人开的面馆，门面虽然不大，但特色鲜明，很受当地人喜欢。明朝初年，实行严格的户籍制度，不允许人员随意流动，像这种到异地做生意的情况更难发生。到了崇祯年间，内忧外患，人民流离失所，对户籍的管理也不像先前那样严格了，否则，在金华休想吃到歙县特色面条。
霞客与王敬川一同进入面馆，要了两碗面，吃得津津有味。饭罢，王敬川与霞客作别。有了坐错船走了冤枉路的教训，这次霞客在登山寻洞前向当地人询问个仔细，总算把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北山的半山腰上是鹿田寺。北山向东下延的山脉，耸峙在南面为芙蓉峰；北山往西下延的山脉聚在一起，在南面盘结为三洞，而三洞的西边就是他们最初出发的地方——兰溪县境。这样一来，直接上北山的西面，既可以探访三洞，又可以取捷径回兰溪县城。可是，这样一来，就可能与东面的芙蓉峰失之交臂。这样岂是霞客所能为？徐霞客执意向芙蓉峰攀爬，即便多走路也再所不惜。
旅游探险的乐趣正在于可以时不时地有意外发现，这种意外足以让旅途的劳顿一扫而光。因为不想错过而故意绕道，霞客便真真切切地遇到了这种意外惊喜。
在北山南麓、芙蓉峰的西面，有一古刹名叫智者寺。虽然寺院已经雕落，但是对古代碑刻情有独钟的霞客却意外地发现了宋代著名诗人陆游为智者大师重建寺院而撰写的碑文。石碑的背面还镌刻着几封陆游写给智者大师的信。正面的碑文用楷书书写，端庄大方；背面的书信则用行书书写，潇洒飘逸。可惜附近没有拓工，霞客摩娑良久，手录而去。
从智者寺西北登岭，路过一个山庄。山庄东北到处是累累巨石，大的如狮子、如大象，小的像鹿、像猪，在平旷的草莽中或立或卧，或蹲或伏，仿佛滚滚的石浪。这就是传说中魏晋时兰溪人黄初平叱石成羊的地方。
相传当年黄初平才十五岁，有一天上山放羊，遇到了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道士引领他到一个石室中，一呆就是四十年。黄初平的哥哥上山去找他，找了很久才在石室中找到他。只是，此时的哥哥已经须发尽白，而黄初平却仿佛昨天一样。哥哥问弟弟：“咱们的羊呢？”黄初平指着东边不远处道：“那不是吗？”初平哥向其手指方向望去，只见白石累累，哪里有什么羊啊？这时，只听初平大声喊道：“起！”瞬间累累白石都变成了活蹦乱跳的羊。哥哥方才明白，失踪多年的弟弟已经得道成仙。知道仙道两隔，哥哥也不再难过，也不执意叫弟弟回家，只是赶着羊群，高高兴兴地回家报喜去了。
传说毕竟是传说，山上依然是累累的白石，羊都跑到哪去了呢？霞客与静闻一边回味，一边调侃：“大概岁月久了，仙术不灵，羊又化成了石头。”
与石浪相邻不远处，便是鹿田寺。这里也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很久以前，有位少女曾经驱赶一群鹿在这里耕田。于是寺院就取名为鹿田寺。寺前有块形态极像鹿的岩石，名叫驯鹿石。
从两个美丽传说中走出来，在一位姓赵的樵夫指引下，霞客与静闻和尚从榛莽中攀援而上，到达北山之巅的棋盘石。刚到峰头，适逢落日沉入深渊，山下恰好有一片水光承接余晖，波光鳞鳞。那就是衢江从西面流到此处形成的一个水湾，正好处在夕阳西照之处了。太阳完全落下，明月已然升起，仿佛置身玉壶中一般。霞客在流记中记录当时的心境，写下这样一段精彩的文字——
夕阳已坠，皓魄继辉，万籁尽收，一碧如洗。真是濯骨玉壶，赏我两人形影俱异。回念下界碌碌，谁复知此清光！即有登楼舒啸，酾酒临江，其视余辈独蹑万山之巅，径穷路绝，迥然尘界之表，不啻霄壤矣。虽山精怪兽群而狎我，亦不足惧。而况寂然不动，与太虚同游也耶！
落日沉渊，明月继辉。两位奇人静坐于万山之巅，人耶？仙耶？
下得山来，已完全在夜色中了。路过姓赵的樵夫家门口，赵樵夫闻声迎出门来。惊叹：“自山居以来，从未见有如此痴迷山水之人。”边说，边热情地请霞客、静闻进屋小坐。这时，却听到瑞峰、从闻二僧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呼喊着他们的名字。原来，见天色已晚，而霞客、静闻还没有下山，担心他们迷路，所以才焦急地寻找，并不断地呼喊。听到这个声音，霞客心头一热。出行在外，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当然也有狡黠奸诈、见利忘义之人，但更多的是淳朴善良的人。像之前遇到的吴姓二兄弟、带他们找旅店的王敬川，还有今天结识的樵夫、瑞峰、从闻二僧，他们不仅是霞客山水游的向导，而且某种程度上，承担了友人、亲人的角色，让在外的人从里到外感到温暖。
霞客对静闻说：“这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我们一定要记住。在我的游记中，要记下他们的名字。如果有幸我的文字得以流传，希望后人也能记住他们，记住他们的淳朴、厚道与善良，这同样是宝贵的财富。也让人知道，做人一定要知道感恩。”
一天时间，登上北山绝顶，像神仙一样体会与太虚同游的自由；回味叱石成羊、驱鹿耕田的美丽传说，感受淳朴乡人的真善美，霞客备感惬意。回到鹿田寺中，与瑞峰、从闻一道吃了点斋饭，洗去一天的风尘，霞客美美地睡了。养精蓄锐，明天还有新的风景在等着自己呢！
十月初四日，霞客、静闻在瑞峰、从闻二僧陪伴下，开始了真正的寻洞探奇之旅。
传统中普遍认为，“金华三洞”分别是朝真洞、冰壶洞和双龙洞。三者相距均不到一里，洞口全部朝西。朝真洞在最上层，其妙处在于同内顶部虽然有小滴，但洞底干燥，聚滴成水不知所终。更妙处在于从石隙一直下坠，忽见一缕光线从天而降，因为“洞顶高盘千丈，石隙一规，下逗天光，宛如半月，幽暗之中得之，不啻明珠宝炬。”其实，这是典型的“一线天”景观；冰壶洞在朝真洞下方，其妙处在于，洞中水声轰轰，在洞的中央，“一瀑从空中下坠，洋花玉屑，从黑暗处耀成洁采。”秉烛游洞，看飞瀑悬于幽深的洞中，真如冰壶世界，冰壶之名，实至名归；双龙洞又在冰壶之下。与前两洞不同，此洞有两个洞口，一个朝南，一个朝西。轩敞空旷，高大明朗，像一间大房子一样，高高隆起，四面开有天门，不再像朝真洞那样幽暗隐密。洞内石脉屈曲，石钟乳纷纷下垂，作出种种奇形怪状，有如虬枝龙骨，这大概是“双龙洞”得名的由来。
有水流从双龙洞的后边穿过内洞口向西流去。俯视水流出去的地方，低低下覆着，仅剩余一尺五寸的空隙，要想进入，身子必须紧贴水面。霞客不顾瑞峰和尚的拦阻，非要进去查看水流的源头。见拗不过霞客，瑞峰从附近一潘姓老婆婆家中借来一个大浴盆，权作渡水用具。霞客脱下衣服放在浴盆里，赤身下到冰凉彻骨的水中，用手推着浴盆进入内洞。果然不出霞客所料，通过狭窄的隘口后，进去五六丈远，又高又宽。一块大有几十丈、厚仅有几寸的巨大平板平架于洞中，离水面公有几尺。石板的左边有石钟乳下垂，色泽润洁，形态万千，好旬琼玉的柱子和用珍宝装饰的经幢，横着排列在洞中，构成了一个奇幻的洞府。石钟乳下方则剖分成门一样的缝隙，宛转曲折，穿行其中，宛如进入迷宫一般。溯流再往前探寻，水洞更加低矮，几乎无处容身了。
水洞侧旁岩石上有一天然小孔，孔大仅容手指，然水流如注，就像水笼头一般。霞客忍不住俯身用嘴喝了起来，但觉水质异常甘甜清冽。“双龙外有二门，中悬重幄，水陆兼奇，幽明凑异”，当然为群洞之首。
在双龙洞西北约五里远的地方，又得一洞，名为“讲堂洞”。其洞也有二个门，一西北向，一西南向，轩敞明朗，高大洁净，其高大超出双龙洞之上，只是没有双龙洞那样幽暗，更适合游览休憩。之所以名为讲堂，是源于东晋名士刘孝标曾经在此聚友清谈。至此，霞客在金华北山已实地探访了四洞。
从讲堂洞继续往西，便到了兰溪地界。令霞客惊喜的是，这里又有四洞。分别为水源洞（又名涌雪洞）、上洞（又名白云洞）、紫云洞及洞窗。霞客闻洞则喜，见洞必一探究竟。他先历洞窗，次及白云，再到紫云，最后探寻水源洞。两天之内，得游金华八洞。之后，霞客把八个洞排了个座次：双龙第一，水源第二，讲堂第三，紫云第四，朝真第五，冰壶第六，白云第七，洞窗第八。原本人们已习惯了“金华三洞”之说，霞客亲历八洞，打破了人们的既有认识，新推出另外五洞，朝真洞、冰壶洞的位次分别由原来的第一、第二位移至第五、第六位。
古时有“月旦评”，是品评人物的。霞客则郑重地评品起他亲历的金华八洞。知人不易，识洞亦难。如非身临其境，谁又敢下此断言？金华的双龙洞，如今已成为著名的旅游景点，殊不知，兰溪县内的四洞同样令人叹为观止。在兰溪人民因为开发旅游资源而大把大把地收获钞票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这位明代奇人呢？
两天之内，得游金华八洞，霞客收获满满。他庆幸自己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在大好河山中感受愉悦，陶冶情操，万千胜景，先睹为快，夫复何求！
当霞客返身回到兰溪寓所的时候，顾仆刚从城里逛风景回来。这两天，难得的清闲，正好可以四处走走，做一回自己的主人，顺便也打探一下码头的情况。顾仆说，码头还没有解封，衢州的驻军还没有过来，但是，码头上不少船只都被官府征用了。有一些后来的船正要靠岸，发现有官府的人强征船只，便慌不择路，落荒而逃。大概情况有变，码头的戒严措施开始松动，一些未被征用的船只陆续离开。霞客一行幸运地搭上一条运输布匹的船，溯江奔衢州而去。
衢州府治所在西安县，东北距离浙江布政司所在地杭州五百六十里。共辖五个县，分别是西安县、龙游县、常山县、江山县和开化县。
十月十二日，平明发舟，十三日进入龙游县境，换船后继续前行，很快进入衢州地界。但见衢江两岸到处是挂满果实的橘树，远远地望去，金灿灿的，江上往来运送橘子的船只络绎不绝。除了橘子外，江岸上的香樟树也鳞次成行。江边一站名叫“樟树潭”，就是因为江岸香樟树众多而得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这几天，东风便利，霞客乘坐的船只贪图顺风，不惜昼夜兼程，十月十六日一大早，过焦堰，山回溪转，已在常山境上。落日熔金，霞客下舟从常山县城东门入、西门出，在离城十五里远的一个名叫“十五里”的小村庄住了下来。
荒村静寂，正好可以整理这几日的游记。在民舍里，霞客在昏暗的油灯下，认真地盘点着这二十几天的行程。浙江，虽然并不算是自己的家乡，但毕竟与自己的家乡相，山川风物与自己的家乡颇为相似。霞客曾多次游历浙江山水。所以，这近一个月的旅程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也没有“背景离乡”之感。然而，从明天起，它将告别浙江的山山水水，进入江西地界。
霞客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更加未知、更加陌生、更富有挑战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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