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赵霞买菜的时候就听卖咸鸭蛋的说，主席5月12号要来西安，接待印度总理。她听到这个消息，在家里的沙发上整整坐了一下午。
她觉得她的井口，照进了一丝阳光。她的心是海，是湖，是池，最后是井。那么现在，她莫名的觉得她和这个世界从新有联系，而且是大有联系！
掐指一算，离主席来的日子还有15天。
“不行，不行，一定得好好计划，还有15天，快了，就快了。”她几乎在房子里坐不住了。
第二天，赵霞一大早起来心不在焉的梳头洗脸，匆匆给旺仔喝了点奶，就到菜市场踩点。途中碰见了几个熟人，人家给她打招呼，她听见了也不知道是谁，只顾着脚尖踩脚跟的匆匆忙忙。
一进菜场，各种新鲜的蔬菜一股脑扑了出来，个个饱满水灵。翠色的大辣椒，一碰要出水。深绿的菠菜叶用个皮筋从中间一扎，像是个蓬蓬裙似的。刚摘的蘑菇，白白嫩嫩，任凭谁看了都要夸，今天的蘑菇真漂亮，一个个乍着小伞似的头。莲菜一节一节的带着软黑泥，凑近一闻，一股莲菜味，可香。细竿的芹菜叶上带着露水竟还爬着一只黑壳的小蜗牛。带着长穗穗的水果玉米也在引着人的口水。
赵霞顾不得看这些，她直奔肉类区了。
墨鱼仔20一斤，吃起来劲道，适合做凉拌菜，或者用平底锅两面煎到微黄，撒点辣子面，再挤点柠檬汁，好吃。想到这，又立刻否定了自己。墨鱼仔主席肯定吃的多了，不行不行，太普通。三角峰怎么样，肉嫩，又是活的新鲜的很，做火锅，放一大串绿花椒，一把红辣椒，别提多鲜美了，才13一斤，可惜呀，这些年都没舍得吃一次。
想想小时候，她爸是司机，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连带着她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她爸经常会带回来一些稀奇的，没吃过的好东西，比如一颗柠檬，一块巧克力，干奶酪，红酒。想想吧，那是什么年代，人人都饿肚子，吃不饱的时候，她还能见到这么稀有的食材。所以赵霞对食物是有自信的，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出美味佳肴，连主席尝了也会啧啧称赞。
她经过牛肉摊，张口问了问价，妈呀，40一斤。真贵，要是平时她才不问的，头扬的高高的从旁边过，只用余光一扫，就知道今天的牛肉新鲜不新鲜。若是不新鲜的，她就停下脚步。围着摊子再看两眼，看看别人买的多少钱。如果真是便宜，她就犹豫了。要不要买一块，回家做老油条烧牛肉。
这个老油条烧牛肉可是她的拿手菜，做这道菜的关键是油温要掌握好，油条是现成的，所以在烧的时候油温一定要8成热。看到油在锅里气泡就下锅，稍微一晚油条就要变黑。滑牛肉时油温要再低两成，否则牛肉就老了。选肉的时候，一定要选粉粉的牛里脊，不能有太粗的条纹。牛肉要想嫩，一是切，二是腌。切要顺着纹路横切，腌要用碱面，切成丁的木瓜加啤酒腌，才好吃。这里边讲究可大呢。赵霞胸有成竹的嘿嘿笑着，许是准备做这道菜了。
走过卖鲫鱼的摊子，不由得想起了她爸给她做过的香酥鲫鱼。那红中带亮的颜色，咸香的口味，以及入口即化的酥脆都让她想念她爸。她爸还教过她做这道菜要如何选择鲫鱼，首先必须是新鲜的活鱼，其次要看大小。鲫鱼肉薄刺多，因此太小没肉，吃起来索然无味，太大刺硬，油炸后就没有入口成渣的感觉了。所以要选不大不小的，一匝长的最好。她爸还说过，炸鱼是个技术活，鱼怕糊，怕崩，怕粘。她想到这，就不想了，人家主席不会吃这么普通的菜的。
于是大步向卖海虾的摊子走去，虾她倒不怎么会做。宫保虾球怎样？她用两个指头夹起一只大海虾，虾扭动着身子急忙挣脱。嗯，感觉肉劲劲的有弹性很饱满。再看看虾脚也是红色的。虾头的壳上也没有黑点。这是正宗新鲜无病的大海虾。赵云霞心里盘算着，到那一天如果要虾就来这家买。
俗话说，“无鸡不清，无肉不鲜，无鸭不香，无鹅不浓。”这鸡可是排第一位的。北菇滑鸡就是一道不错的菜，赵霞心里也没有确切的菜谱，胡乱地想着。要是做鸡的话，配料一定要好。要选上等的金华火腿，干荷叶要用温水泡过，过冬的老姜切成和鸡肉大小相当的块。山里的花菇也要先用温水泡，泡好了又肥又厚有弹性。蚝油，生抽，老抽，胡椒粉，糖粉，花雕酒样样都得是最好的。
她转了一圈，想要做什么心里还是没谱，想法实在太多，她得捋一捋。给主席做的饭一定要是精品中的精品。不过这一圈，她也大概看了，什么食材在哪家买又新鲜又好，心里基本有数了。
回到家，继续想。到底做个什么菜呢？电视里见主席，稍微的有点发胖。那就必须得做清淡的，甜的不行，油大的不行，五花肉，红烧肉，咕咾肉，小酥肉，叉烧肉，白云猪手，水晶肘子这些统统不行。
那做些什么呢，黄鳝怎么样？夏天吃黄鳝赛过吃人参呀，而且不油腻。响油鳝糊可是上海本帮菜，主席就是上海人呀。做这道菜，也是大有讲究的。她小的时候，她爸在夏季的夜里去水田里能捉一麻袋。回来就放在一口很深的大锅里，活的就炖上，等那黄鳝6成熟的时候，捞出来，去掉身上的黏液。把头摁在一颗钉子上，从上至下飞快的划开，去骨，切段。再用葱姜蒜加绍兴黄酒翻热，加生粉淋麻油。出锅的时候，淋一大勺滚烫的油，端上桌时那油还滋滋响呢。
哎，这道菜也不行。如果主席来的时候，淋不上滚烫的油，这道菜就不正宗了。
那做点什么呢？
整个一天，赵霞就在屋里来回的转圈圈。一会想起什么似的笑逐颜开，一会又摇摇头，一会自言自语，一会又翻箱倒柜。她记得家里有一本她爸留下的食谱，不仅有天南海北的中国菜，还有很多见也没见过的外国菜。
第二天早晨一睁眼，赵霞张嘴就说：“还有13天，还剩13天，做什么还没想好呢，我的个娘嘞！”穿起衣裳就在地上转圈圈，她男人喊她，她也不答应。
“魔障了，魔障了，你妈魔障了。”
赵霞想起什么似的，一溜烟出门了。她跑去问房客要了一个月的房租，没到收房租的日子让人家先给她，她有急用。拿着一千五百块钱，赵霞心里踏实了一点。“这几天不喝药了，还能省下一点钱。嗯，差不多。”她那个肾病，天天得喝中药，几天不喝就完蛋。但她想这次可不一样，这次可是为了主席，完蛋算完。
她拉着她那个买菜的两轮小车子，开始逛超市。专门看进口的食品柜台，一小瓶初榨橄榄油要一百多块呢，她毫不犹豫的放上了购物车。美国有机大米750克，含百分之二十四的膳食纤维，一袋68元，买，米一定是需要的。全麦意大利面粉应该也需要，也得买，连价钱也没看，该买的都得买不能舍不得，她心里想着。随手又拿了一袋美国有机非转基因玉米，人家美国的玉米就是不一样，一粒粒像象牙色般的长锥形颗粒，103元一袋。还有新西兰全脂牛奶，这个做甜点用得到。
又看见前边的进口调料柜台，以前赵霞是绝对不看这一区域的，今天才仔细看了看。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玻璃罐子，有大有小，都贴着外国字的标签。字太小，看不清。有的里边装着红的带芝麻点的果肉，有的像荔枝似的白的果肉，有的一大瓶，里边全是紫色的花，一朵朵像牵牛花细细的花径似的，有的是圆圆的绿色果子，有的像贝壳的肉，有的标签上画着一颗大蒜，赵霞才知道这是大蒜酱。有的画的植物赵霞不认识，也不知道里边是什么酱了。反正都是进口货，赵霞一瓶接一瓶的放上购物车。根本没看价签。
她拉着一大兜进口调料，刚进小区的门，隔壁税务局开车的老李媳妇眼尖，一眼看出都是进口货：“唉？嫂子咋发财了？我哥买彩票中奖了？买这么多好东西。”
赵霞没好气的嗯了一声，准备进门。
身后继续传来老李媳妇的声音：“现在进口的东西最不好了，美国人把转基因的东西出口给咱，让中国人吃了都一身病还生不出小孩。你还买这个，果真是脑子不好使。”
赵霞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进门了。
又是一天清晨，赵霞一睁开眼睛就开始兴奋，她要开始动手做甜点了，一刻也不能耽误。不管什么菜甜点是必须的，主席是上海人么。一定爱吃甜的。赵霞会做马卡龙，但她不愿意做。还有一种，简单的又极洋气的英国甜点，烤卡仕达。用到的配料不多，程序也不那么复杂。她爸教过她，但是她已经忘了其中的要领。她翻出她爸的食谱，将3个蛋黄和50克白糖，25克面粉，25克淀粉拌匀。用小火不断加热，直到粘稠。然后放烤箱烤。忘了以前父亲是怎么烤的，家里又没有烤箱。赵霞想用微波炉代替烤箱吧。但是微波炉的温度不好掌握，这天，她试了几十次，都失败了。
没关系还有时间，她对自己说，就快找到窍门了，明天一定能做好。
又一天，她累的腿开始抬不起来了，这两天也没吃药，用省下的钱买食材了，到了晚上她开始尿血，但是她也顾不了这许多，主席马上就要来了。她还得加紧速度。
主席来的那一天，她夜里没睡，准备了整整一夜。最后备下的菜是她并不怎么拿手的宫保虾球和黑胡椒珍宝蟹。甜点做好了，一个一个盛在小白瓷瓶里，瓶口系着丝带。还有一个克里奥风味海鲜汤，用一个煲汤罐盛着。她的腿已经实在出不了门了，可她凭着一股韧劲还有马上要见到主席的兴奋，拖着腿就出门了。她站在南门的城门楼下，焦急的盼望主席出现。慢慢的人越聚越多，马路开始戒严。赵霞想快来了。
太阳慢慢升到了头顶，渐渐开始发威。大叶女贞的枝条动也不动一下，这种行道树既不能遮阴，也没有能食用的果实，为什么市政还要种这么多。赵霞烦闷的挤在密不透风的人群里，看什么都不顺眼。站不住，只好坐下。到了中午她肚子饿得很，早上就没顾上吃饭，现在也没带着自己的饭。赵霞想忍一忍吧，主席马上就到了。
她身边走了一波人，又来了新的一波。到下午两点，她实在很想上厕所，但她怕错过，咬牙忍着。一会就难忍得冒汗，一会又觉得似乎好一点。太阳照在她薄薄的脸皮上和同样薄薄的嘴唇上，让她更加像一片薄薄的裁纸刀。多少年了，她都没有干一件像样的事，哎，不提也罢。
这些年她撒泼打滚，不就是想表现出她其实很厉害吗？别人不能小瞧了她。现在正是考验她的时候，这事要干成了，以后没人敢在她面前张牙舞抓。
她想她这一生，受尽了委屈，白眼，外人和家里人都看不起她，她勤劳，却贫穷，她善良，却悲苦，她好胜，却一事无成。她当过工人，摆过小摊，当过服务员，炒过股票，干什么都兢兢业业，她孝敬父母，相夫教子，母亲和两个女儿都怨恨她，她男人更当她是仇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今天，她就偏要做一件大事！让他们都看看！她今天一定要把吃的送到主席手里。想到这她焦急的看了看马路，随即又就点得意的摆了摆头。
人群中，看见主席对着她招招手。
她奋力的拔开人群，大喊着：“主席，主席，主席，等一等，等一等，，，，”
她看着主席慢慢的消失在人流中，激动的双眼盈满泪水。好半天，交通恢复了正常，人也渐渐散去，赵云霞才缓过一点劲来。她打开甜品的奶白色瓶盖，慢慢的舔舐里边的内容。真好吃。真好吃。主席吃的东西就是好。
回到家，大家问咋样，见到主席没？她说，见了，主席急着走，只吃了甜点，剩下的让我拿回来给你们吃。大家都对她啧啧赞叹，深信不疑。
正文
一
1
赵霞又不是个厨子，她就是个50多岁的下岗工人。但这事她身边的人谁也不怀疑，你要觉得怪，等你了解她这么个人后，也许就见怪不怪了。
她小时候长在一个工人的家庭，她是家中的独生女，还有个弟弟是抱养的。她的父亲是个开车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她不缺吃不缺喝，过的无忧无虑，唯一有点不顺心的是，她的抱养弟弟总跟她挣好吃的。由于家里也实在不缺那点好吃的，矛盾也不怎么厉害的。只是偶尔的打打闹闹，姐弟俩也并不真的生气。
老大不小才结婚，嫁了个老实巴交的电工，一身的力气，又高又壮。她娘家并不十分同意这门亲事，嫌人家里穷。最后做父亲的拗不过女儿的大龄单身，终是默许了。
在厂里谁也不敢轻易招惹她，她婆家3个兄弟，个个都有把子好身板，使不完的好力气。大家都说她有福气，嫁了这样的人家，婆家祖上是西安城里早些年的外来户，从河南的小山沟里迁来，人生地不熟，最穷的时候她的公公还沿着钟楼的土路讨过饭，那时候她还没嫁来这家，是后来听说的。她的公公人很勤劳，很快找到了打铁谋生的活计，凭着吃苦耐劳的品性，不久就把她的婆婆和3个儿子接来了，在东边的城门边上，打下一块桩基地，盖好一院房子。他死的那年在院子种下了一棵梧桐树，如今已成为苍天大树。
从他的桩基地旁边，陆续的有了他外甥的桩基地，村头老肥子家的桩基地，隔壁老吴家的桩基地，村里村外能出来的都陆续的奔他来了，在东城墙根站下了一片土垒的房子。她没见过她公公，连个照片也没见。只听说她公公去世时，半条街的人都带了孝。
她嫁来的时候，婆家用沿街的3大间门面房给她换了一个翻砂女工的工作。她年纪又大又没有工作，她本来想自己在门面房里做点小买卖，可她的婆婆不让。说到国营厂当工人多光荣，有个铁饭碗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她妈也觉得婆婆的话十分有理，并处处的为她着想。虽然家里很穷，但他男人和她都是铁饭碗。两个婆家弟弟也都大了，只是三弟还在上学，但也供不了几年了。婆婆也十分的通情达理。所以结婚时，婆家拿不出噔噔噔，嗡嗡嗡，增增增（缝纫机，手表，自行车），三大件中的任何一件，都是问别人借来撑场面的，她也并不觉得十分缺憾。后来她娘家妈，看不过眼了，给她买了一块宝华牌手表。如此就可以少问别人借一件了。后来她简直不能见到这块手表，见一次哭一次怨自己命不好，随便抓个人就从她结婚开始讲，怎么怎么受罪，怎么怎么好心没好报，一辈子啥也没捞着，嫁个这男人遭天杀的，连块结婚的手表都是娘家妈给买的，往往一打开话头，就得说个一半天。
赵霞人长得有点模样可能还念过两天书，却一点也没娇娇小姐的样子。在厂里，脏活累活三班倒，没有请过一天假。在家里，洗衣做饭带孩子，样样不差。虽说后来，瘸着一条腿，该干的活也一样没少干。生了林阳（二女儿）后，厂里就开除了她。她不服气，自己在家门口卖过盒饭，在钟楼摆过地摊，一家人上过养蝎子发家致富的当，和人打架抢学校门口卖糖丸的地盘，在宾馆的招待所里做过服务员领班，在私人餐馆里做过洗碗的阿姨。她能吃苦，拉的下脸。可是她总也没干成一件事，钱也没挣着，苦也没少吃。她总想，这辈子就这么着了，总归是好人没好报。
2
赵霞刚嫁来那会，对这家里并不十分了解，她每天一进屋放下包就去厨房烧饭食，等吃完晚饭，都拾掇利索，回到屋里歇着才发现包里明明装了明天买菜的钱，却不见了。问这个，不知道，问那个，不承认。这还出了鬼了。以后她就多长了个心眼，包要放在显眼的地方，来来回回都看得见，可总是防不胜防，一大意钱就像自个长了腿。为这事，她也找过她婆婆，希望婆婆可以给主持公道。她婆婆听了是这事，只是迷缝着眼睛，盘了一只腿在床上，把烟卷慢慢卷上，吸一口，等那螺旋上升的烟雾散了一点，才开口，丢，能丢到哪去？这屋里可有外人？
她又把这事说给她男人，她男人听完，说，我当什么事，妈不都说了吗？都是自己人，你那么当一回子事儿呢？她也就不说什么了。
刚有林舒（大女儿）那会，她坐着月子奶水不够，林舒饿的天天夜里扯着嗓子嚎，她男人着急的在地上团团转，也没有办法。她婆婆每天煮了稀面汤给林舒喂，可这孩子总也不好好吃，一个星期不到林舒饿的皮包骨，小脸铁青铁青的。她婆婆一天三次的进屋问她有奶不？
“不够。娃饿呢。”
她婆婆就一会的端一大碗白水，一会又端一大碗白水的，直灌的赵霞看见白水就想哭。她婆婆说要想下奶就得多喝。
水也灌了，这些日连饭都吃不到嘴里，光喝了水了，可奶还不见下。她婆婆请来了巷子东头的赵大夫，赵大夫笑眯眯的一进屋，说这屋不行，太亮了，四面都透风，赶快拿个厚毯子把窗户围上。等她男人围好，屋里大白天的就没有了一点光，只点了一颗黄豆大的蜡。正是伏天里，赵霞戴着个棉帽子，穿长袖长裤，连袜子也穿的整齐。伏天再加上产后体弱，几件单衣整日整日的贴在身上，夜里睡着睡着汗流的就得换被褥。好容易屋里有点光，这下却更憋屈了。
赵大夫说：“你们要看这个不下奶的病，那可找对了人呦，我行医十几年。接生的婆娘，看过的娃娃，数也数不过来。没搬来时，那十里八村的婆娘都排了队的等我看病，每天早上把门前的路都堵实了。什么疑难杂症，不孕不育见多了，还把你这点病治不得？”
说完，把赵霞胳膊往上一举，直奔腋窝去了。赵霞一惊，又一阵不好意思，赵大夫跟她年龄相仿，老大不小一个小伙子，一下子就摸人家腋窝，虽说是个大夫，但怎么看起来也不太像。摸来摸去，赵大夫就开口了：
“腋窝下有两个鹌鹑蛋，你感觉到吧？”
说着用力的按了一下腋窝处，赵霞疼的大叫一声。赵大夫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这是湿毒，得排。我先给你行两针，再开两服药就好了。”
一会功夫，赵霞的头上脸上就扎满了银针，这会要是有人给她个镜子，她都能吓死，活像一个泛了银光的刺猬。这银针，扎在头皮上是不怎么疼的，她婆婆眼见着有血从她头上流下来，问她疼不，她说不疼。可是扎在脸皮上却是个顶个的疼，尤其是破皮的那一下，感觉就像订书机，吧一下的订在脸上，没订好，歪了，拽起订书针从订的时候，那脸皮就粘在针上，得拽半天才能拽利索。
眼见着一包银针都扎上了，大家对赵大夫说排队看病的事，渐渐相信了。临走赵大夫留下一张鬼画符似的药方，大家对他的医术就更加信任。人家医生都是这么写字，不会错。
说：“早晚各一次，用蝎子做引，趁热服下，不出3日，定能下奶。”
起初赵霞听说有蝎子，坚决不愿意喝药的，她婆婆好说歹说也不同意，最后，她婆婆指使她儿子捏着她的鼻子给灌了下去。过了3日，不见好。就又去找那赵大夫，赵大夫听后，摸着头来回的走，说不应该呀，不应该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蝎子从哪来的？她婆婆说院子里捉的。赵大夫说，怪道，院子里的怎么行。要山上的，山上的毒性才够，喝了才有用，你按我说的赶快再去给你媳妇抓三服药，记着要山上的蝎子才行。
她婆婆打发二儿子，去秦岭山里捉蝎子，去了一天也不见回来，到晚上该睡下的时候，二儿子才醉醺醺的打门。她婆一开门，劈头盖脸的用可以空手劈柴的粗大手掌，括他几个大耳刮子。
“让你办正事，你当了玩了，个缺货。”
老太太拿着蝎子就炖上了，连夜就给儿媳妇灌下。其实这小叔子，听说让他去秦岭山里捉蝎子，只当是笑话，和他几个不上学的小兄弟打了一天牌，赢了钱晚上喝酒烤肉好不快活。快回家时，翻了他家外墙角的一块砖，捉了几只肥蝎子，算交差。
又喝了几日，还不见好，赵大夫说看来你媳妇的湿毒太重，必须得下狠药了，这年轻显不出来，若不治日后定会要了她的命。她男人一听，吓得腿发软，站不住了。他妈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说别怕，要是个短命的，妈攒钱，从给你相一个。
赵大夫本想说狠话吓吓这家人，然后再迫不得已的拿出他的祖传秘方，狠敲一笔，可看着这家掌事的人，并不十分害怕的样子，想着是媳妇不是女儿，再怎么吓也没多大用，于是收了要狠敲一票的心思。但转念一想，媳妇可以再取，孙儿怎能不顾。
于是说，若不治，奶水给孩子喝了也不大好了。
见两人还没反应，于是，再放狠话说，那奶有毒。
这下她婆婆不乐意了，说能看你就看，看不了趁早滚蛋，这里是西安城，还以为在你家，随便能糊弄人。
她男人不甘心的再问了问，还有别的办法吗？赵大夫被她婆一噎，自知没戏，已经不想搭理他们娘俩了，一边做出送客的手势，一边说：“那还是去老家，找咱那的蝎子吧。吃了，保准好，保准好。”满嘴的胡邹着。
回去的路上，她婆婆一直在骂赵大夫，却只字不提回老家找蝎子的事。她男人看他妈不说，也憋着不敢说。
她婆婆眼见着实在没办法，心痛小孙女的了不得，就狠了狠心杀了家里一只下蛋的老母鸡，炖上，给她下奶。赵霞在屋里，闻着炖鸡的香气打了个盹，梦里她的奶涨了起来，奶水多的滋了怀里的小林舒一脸。
她醒过来的时候，嘴角咧开了，一条细细的口水都流到了耳朵边。
闻着香气，鸡汤就端上来了。她接过碗，碗里只有清清的汤和漂着的两片香菜，剩下啥也没有。她婆婆就说，月子婆娘不兴吃肉，吃了肉以后牙齿要掉光的。她就在里屋听着，他们一家人在外边吃鸡肉，吃的那个香，二弟说这鸡肉汤就是鲜，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鸡肉汤呀，一点假都不掺呀。她男人说就是就是，货真价实，好鸡肉汤，好，好。三弟顾不上说话，喝的汤呼啦呼啦的，吃的肉哔叽哔叽的。她婆婆说慢点慢点。
过了几日，她婆婆不知从哪又翻出了一罐麦乳精，说是下奶顶好。她婆一掀门帘端来一碗麦乳精，她端上就喝了一大口，没品出味，等她想仔细品品味时，她就看清了，那碗上飘着一层白白的小虫子啊。吓得她差点把碗打翻了，她婆婆说那怕啥，虫子还是肉嘞。
3
河南人有讲究，月子里不兴娘家妈来看望的，她也就没办法，憋闷的等熬出这一月。
等到她娘家妈来的时候，小林舒已经饿的快断气了。赵霞一见娘家妈眼圈就发红，说你咋才来，早知道，我在咱家坐月子了。娘家妈说，别说傻话，你都嫁了人了，好坏都是人家的人了，咋还能说这个。
她妈一看女儿要哭，赶紧岔开了话头。说，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一篮子红皮鸡蛋，一篮子红小豆，小米，红糖，还有这个大竹筐，里边是一只大公鸡一只大母鸡。一会叫你婆婆给你炖上，还能没有奶？
娘家妈果然不一样，来了只看自己女儿好不好，孙儿怎样连一眼都没看，人家的孙儿，心疼也是白心疼。直到临走的时候，才抱起外孙女看了看。说长得不像咱家人，小鼻子小眼的，跟个坐地炮一样。
她妈捂了鼻子小声说：“跟娃她奶像。”
虽说，娘家妈的话不中听，但心里定是心疼着她和坐地炮一样的外孙女，只是嘴上这么说罢了。她一下子觉得扬眉吐气，前两天的憋闷烟消云散。你们不是只让我喝汤吗？我妈给我拿了两只鸡，我顿顿不落的吃，也能吃10天，我馋死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还有个老王八羔子。
一会听厨房里的大公鸡，咯，咯，咯的打鸣，婆家小弟跑到厨房里一看，说这哪来的大公鸡，尾巴上的毛紫黑紫黑的，拔几根就能作个大鸡毛掸子，好个漂亮的大公鸡。呦，还有一只老母鸡。说话就抱到了怀里，一看框里已经有一个红皮鸡蛋了。他高兴的叫了几来，妈，妈，老母鸡下蛋了，快看看。他妈闻声跑到了厨房，看见框里的蛋，高兴的合不拢嘴。说：“前两天杀咱家鸡的时候，俺实在舍不得，这下好，这下好，又来了一只。”
娘家妈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亲家长亲家短的叫着，唯恐再让她女儿受罪，最后还不忘提醒一句，把那老母鸡给炖上。可她婆婆等亲家走了后，左看看右看看，就是舍不得再杀一只下蛋的鸡。
送走了娘家妈，赵霞晚上就睡不着觉了，想着娘家的种种好处，忍不住落泪。第二天一早，公鸡打鸣的时候她就觉得右半边脸肿了，火辣辣的疼。这火上的，没名堂。这下她婆婆可高兴了，鸡不用杀了，脸都肿了还敢吃鸡？
没几日，娘家妈惦记女儿和外孙女，又送来一罐奶粉。她心里感动，嘴上却说，拿这干啥，用不着。
当日小林舒总算吃了一回饱饭，吃饱了在妈怀里满足的哔叽嘴，嗷，嗷一声的叫唤着。赵霞高兴的哼起了小曲 “春天里来，百花开……”
没几日，那高高的铁皮桶里，奶粉却见了底。不应该，赵霞心里明白，娃不可能喝完，一定是哪个狗娘养的偷着喝了。是谁这么缺德，娃的吃食也偷，简直不是人，她大声的在屋里嚷起来。心里明的跟镜似的，除了那俩好吃懒做的王八崽子，还会有谁？
“祸害人呀，祸害人。我赵霞，嫁到你们老林家，好喝的没喝上，好吃的没见着，一天好日子没过，给你们全家洗衣服，做饭，养活你们全家，你们就这样对待我，何况你们两个还是当小叔叔的，怎么，怎么，怎么就能抢你们侄女的奶喝，哎呀呀，说出来丢死人，不是个好东西，不是个好东西呀。一家没一个好东西呀。”
她男人看她在院子里撒泼，二话不说，照脸就抽了个大嘴巴，打的她眼冒金星，说不出话来。她愣在原地，浑身哆嗦，嘴唇发紫。
天哪，这是个什么地方，没天理了。
她心里的怒火蹭一下的窜了上来，顾不得产后虚弱的身体。一头撞向她男人，一付同归于尽的架势。她男人比她高两头，她个头还不到人家的肩膀。她扯着嗓子喊：“你打呀，你打呀，我看你今天能打死我不？打不死，我跟你拼命，我跟你没完，我跟你拼命，你敢打我，你打呀，你打呀，打不死我，咱没完”。
她撕住她男人的领子，扭打在一起。哪里是人家的对手，她男人跟拎小鸡似的把她拎出好远，让她在空里连踢带打。最后喊累了，叫累了，打累了，自己躺在地上哭，也没人理她。两个小叔子躲的远远的。她自己把自己小拇指的关节肟住了，肿的老高，可她也没觉得疼。就是躺在地上，一直的骂，一直的骂。
“没良心的，没良心的，不是个好东西呀，不是个好东西。我咋就嫁了你了，我瞎了眼，瞎了眼，我好心没好报，一家子没良心，我瞎了眼呀……”
她婆婆装聋作哑的在里屋不说话，等院子里闹声小了，哭声止了。才穿了鞋，穿过院子，到对面三儿子的房子。一进屋，没头没脑的脱下鞋就抽正在温书的三儿子。
“妈，妈，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这三儿子，平日里挑着两个大刀眉，历声历色的挑着他嫂子的不是。嫌她嫂子在厨房里偷吃了刚蒸的馒头，嫌她嫂子怀上孕就没给他洗过球鞋，嫌她嫂子没好好喂鸡，害的他连个鸡蛋也不能经常吃，嫌东嫌西没完没了，这大个小伙子，嘴又碎，又挑剔，哪像个男人的样子，这会原形毕露，在他妈跟前怂的很了。他脸上突出的两块大颧骨，此刻已经被他妈，抽的又红又肿。
他妈最后自己打累了，才住手，他赶紧扶着他妈坐上床，他妈刚喘了口气，就历声的骂
“个没成色的东西，下三货，你喝你嫂子的奶粉干啥？说！你说你拿她点零碎钱也就算了，你喝那奶粉干啥？个缺货，说！”
“妈，快考了，我也没办法，我实在没办法，你看咱一天都吃的啥，早上包谷面糊糊，中午包谷面碴子加包谷面馍，晚上高粱面糊糊，我见着就烦，我哥一掀锅，那一股子大碴子味，一点食欲也没有了。我夜里饿呀，根本看不进去书，马上要考了，我实在没办法呀，妈。我这没营养，根本记不住。我就喝了几次，那奶粉不经喝，喝3大碗还止不住饿。”
他妈听完，不再说什么，定定的看了一会小儿子因为饥饿更显突出的大颧骨，长叹了一口气，就走了。
她婆婆进屋看孙女，就没有正眼看赵霞。赵霞肿着个手指笨拙的给娃换尿片，她婆要帮忙，她一把甩开了。她婆一下来了火，本来不想拾掇她，看她正奶着娃，规矩以后再立也不迟。但这会看是不行了，非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她婆正色道：“咋着，还反了你了，看你奶着孩子不想跟你计较，你还来了劲。你忘了，我是用三间大瓦房换了你的工作，你有了工作，不该给你两个兄弟花点？做人得有良心，不能太自私。为你这个不下奶的病，我三番两次去给你找大夫，你还要咋着？这个家里，是谁对不起你了？”
说完把尿片一扔，甩手走了。
她婆心里盘算着，让老大回来好好拾掇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不打哪能有规矩，她今天没动手给她留着面子嘞。若今日的错在赵霞，她就毫不客气了。
当晚，大儿子就没回来。
早起，她婆卷好烟卷在床头磕了磕，斜楞在床边，边抽边骂：“个缺货，没脑子的的东西，没成色，打个老婆，把自个还打跑了，这是你家，你反倒跑了，就没见过这样没脑子的货。”说完，狠狠的塔拉上拖鞋，进了厨房。
她听见压水的声音，烧火的声音，一会白米饭的味道飘了一屋。
她昨夜就饿的前心贴后背，娃2小时吃一次奶，虽说奶水总不够，娃吃不饱。但只要娃一吃奶，她就饿。她暗自的骂自己没出息，这些日好似饿死鬼托生。饿的钻心钻心的难受，多数时候，她婆都给她搅了甜汤喝，稀汤寡水全无滋味。（甜汤，白面粉煮水）喝了一会就又饿了。
今日，她婆做好了饭，招呼两个儿子吃饭，却不给她也端一碗。她心里骂，这老东西，趁我们两口子打架，你们就好好吃白米饭。
她在屋里听见碗筷呯呯啪啪的快速响动，心里更加忿忿。这老太太心肠毒，也不管管她孙儿饿不饿，光顾自己吃。我即使不是你家的人，总也给你们家生了个同姓人吧。
一会没有了响动，她想他们吃完了，各自干各自的事去了。她悄悄穿了鞋，溜到厨房，心想总得留一碗吧。一揭锅，锅里干净的连一颗米也没有。她就拿着个锅盖，掉眼泪，眼泪全都掉到锅里了。
她虚弱的回到房间，躺下，腿发软，手发抖，头发晕。不敢再哭，节省体力。好容易平静了，院子里的大公鸡，没一点眼力架的打了一声鸣。她一想起鸡，就更加的委屈啊。在娘家何时受过这罪。娘家给送来的鸡，也吃不上，哎呀，饿死了，饿啊。她一哭，娃也跟着哭，娃也饿了，该吃奶了。她赶紧解了衣裳，把娃抱在怀里，娃嘬啊嘬啊，使了好大的劲，头上都是汗，（她终于明白什么叫使出了吃奶的劲，吃奶的劲可真大，小婴儿是用尽全身力气的，想必大人做起来也费大劲呀）也不知道喝上一点了没有。一会，一松奶头，又大哭了起来。似乎没有喝上奶。
到了中午，她又闻到了满屋的饭香，滋啦一声油嘣菜在锅里的响声。她闻着味，猜着，锅里蒸的麦饭？夏天里，莴笋叶子活了面，拌上辣椒酱油醋，放凉了吃，又爽口又顶饱。想想就觉得好吃。但似乎又不是麦饭的味。一会她又觉得，她婆一定是在漏鱼鱼，那透明的亮亮的鱼鱼，一经过篦子的眼儿，呼啦一下滑倒锅里，就真的变的像小鱼似的游了起来。拿了笊篱，从锅里抄出鱼鱼，放在一个盛满浆水的大碗里。那浆水，酸酸辣辣，喝一口透心爽，还能下火嘞。炒的是什么菜？莫不是青翠的笋子？油烧热，溜到锅里滋啦一声，翻两下就出锅，吃到嘴里，脆脆甜甜。
她透过帘子，看外边，菜已经摆上了桌，那翠翠的颜色，看的真切。她想着，她出去吃饭吧，他们还能不让她吃。或者干脆把那盘菜直接端到屋里来。想着想着穿上了鞋，正准备出去，看见两个小叔子来了，坐在桌上。
还是算了吧，她又躺回了床上。她是再没有力气同他们争斗的。她躺在床上，听两个小叔子，大牲口似的哔叽着嘴吃干饭，呼呼的喝着汤。心中厌恶。她自己的死男人也不知道死到哪去了，也不管她们孤儿寡母了。
到晚上，她反倒不觉得怎么饿了。头已经发木，腰眼酸的怎么也睡不下，小拇指更加肿了。她感觉她就要完蛋了。她婆一天也没进她的屋。他们这是故意的，要她向他们低头认错，她就不，绝不能低头，饿死也不能低头，她赵霞从小就犟，没向谁低过头，天生一把硬骨头啊。再说，认了错，奶粉不就成了耗子偷吃了。
小林舒一会要吃，一会又要吃，这阵子她倒感觉到有奶被吸出来了，可是哪里是奶，分明是吸血鬼在吸干她。
夜里她男人仍是没有踪影。
第二天早起，她婆有点担心小孙女撑不住了，把林舒抱去喝了一碗甜汤。再抱来时就说：“不是我当妈的心狠，这家里这么几口人要是没个规矩，就不成个家。你也饿了一天了，想明白没？”
她奄奄一息的歪倒在枕头上，不说话。果然她婆过会也给她端了甜汤。她婆说：“这事算完了，喝吧。”
她心里恨恨地想：“完？能算完？你等着，你们都给我等着。”
4
晌午的时候，她男人回来了，带着一网兜东西。一进屋就叫人。
“妈，妈，你看我逮住了个啥？”
他妈闻声出来看，院子中间赫然躺着个大老鳖。
“你从哪弄的这大老鳖？这几天干啥去了？”
“我回河南老家了，路上逮住个大老鳖。”
“你个死鳖孙，还跑得远，厂里能放你走？你好端端的回去弄啥？”
他不吭声了，仿佛做错了事般，低着头，搓着手，嘿嘿的笑着。
二弟弟也跑了出来看，“咦，这大的老鳖，真稀罕。好些年都没见过了，哥你从哪弄的？这可是大补。三弟吃了准能考上大学。”
“去，去，去，这是给你嫂子的。”
他妈听了这话脸一绷回屋了。
这小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真伤老娘的心呦。想当年我30多岁守了寡，养活你们哥三，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今你取了媳妇记不得老娘了。真是寒心。
傻乎乎的大儿子全然不觉，进屋看了媳妇和女儿一眼，就下了厨房。
炖上老鳖，又急急忙忙跑到厂里去了。
等他回来准备给他媳妇熬药时，已经日头偏西。他小心的拿出一个瓦罐，里边是老家山里捉着的蝎子，用筷子夹住，一个一个又肥又大的蝎子放入了药罐，他看着个个凶神恶煞仿佛要和夹住它的人同归于尽的蝎子，被黑色的药汤末过，挣扎一会就彻底沉下去，他嘿嘿的笑着，想着这下媳妇的湿毒有救了，娃也有奶喝了。等他忙完手下活计，想起老鳖早该炖好了，一揭锅盖，一大锅白汤又白又鲜。他咽了一下口水。他拿个碗，准备给媳妇盛，盛啊盛怎么没有肉，那老鳖又大又肥，肉可多。又盛了盛，啥也没有。他端着个碗不知所措。最后头皮一硬，就给媳妇端了进去。
赵霞喝着老鳖汤，眼睛就红了，那还顾得生她男人的气，感动还来不及。她说：“这是，这是老鳖汤？我上次吃还是在刚记事的时候嘞。这个肉细嫩的，一沾上牙就化了，尤其是裙边啊。我爸说那是个大补，吃到嘴里滑滑得，筋筋的，好吃，带劲。我吃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没想到，没想到今天还能吃上啊。”吃到碗底，也没吃到一块肉。赵霞仿佛知道了似的，也不问。只说再盛一碗汤吧。
喝了5碗汤后，她男人问：“饱了吗？”
她说：“饱了。”
夜里，她男人又给她端了一碗，药汤。这黑色的药汤，像毒药似的，给月子里的婆娘喝再合适不过了。赵霞趁热酒喝下了。
第二天，锅里只剩下小半碗老鳖汤，她婆看了看说：“今日中午，就吃鳖汤老瓦萨吧。”
小儿子说：“只剩这么点，怎么够吃？”
他妈说：“添一锅水，全家不就够了。脑子不中用，看你是读书读傻了。”
二
1
那年，老二媳妇刚进门，不懂规矩，老太太几个耳刮子括的老老实实的再不敢闹腾，老三媳妇有年起了反心，联合两位嫂子一起对付老太太，结果怎样？还不是被老太太早早识破，在院子里罚跪了一夜。以后再有联合的事，赵霞就冷眼旁观。老太太的厉害她算是领教了，老二老三媳妇加上她根本不是对手。听说早些年，她婆婆还当媳妇的时候，就在磨盘旁边打过赵霞的太婆婆。
还有，老太太刚来西安那会，这巷子里住着一个恶霸，谁也不敢惹，她单枪匹马不费一兵一卒的战胜了恶霸的事家喻户晓。据说，老太太只到巷子西头恶霸家说了一番话，那恶霸就病倒了，没几天一命呜呼。巷子里的同乡人把这事传的神乎其神，最后竟然说老太太家有一口长锅，专门用来烹煮那些强盗小偷。
她婆真是个厉害人，还是个识大体的厉害人。场面上的事办的利索，邻居都说老太太虽然厉害，但讲理。赵霞算看出来了，不管事情怎样，理最后都得在老太太那。老太太收拾了你，还得让你心服口服，说不出个不字。街坊邻居要有解决不了的事，也都让老太太给评理做主。老太太要是断了案，大家谁也不敢再翻腾事。
赵霞忍着让着。她做事没有老太太的手腕，性格虽说倔，可在老太太跟前，还是让着一步的。直到老太太过世，他们家的院子拆了，政府给分了3套安置房，每套都是30平米，三个儿子一人一套。这时，赵霞才真正当了家。
这30平米的房子要住6口人，祖重孙4代人，必须得好好计划和安排。早些年，赵霞她爸去世，剩下她妈一个人，这次自己有房了刚好接来。两个女儿，一个离了婚，在小区门口摆摊卖水果；一个在手机店给人打工。两间房子，一间南一间北，中间有个小过道当客厅。南边的房子大一点还向阳，就给赵霞娘家妈住。北边的房子住着赵云霞两口子，现在林舒带着旺仔也挤在里边，那北面的小房子简直进不去人，放了一张双人床就基本占满了房间，双人床的一侧还加了一条木板，木板和墙壁的中间硬塞进了一张小床。小床短着的一块地方，刚好能落脚。床的底部和四周，所有空隙都塞满废报纸，宣传册，破纸盒之类。
过道里摆了一张林阳的小窄床，窄床挨着的墙壁上挂着液晶电视，对面是两个带扶手的木头的单人沙发，一开电视，人就觉得眼晕，太近了，电视和沙发的距离只有一米。电视还是42寸的大液晶屏，这个尺寸放在这里实在有点不合适。
买这个电视的时候，本来要放在林阳姥姥房间，可姥姥嫌吵，没办法，硬塞到了过道。可是过道里要看电视只能买个尺寸小一些的，要不然看不成，看了恶心想吐。但赵霞死活不同意买小的，一定要42寸。她心里盘算着老太太一死，就不用买新的了。
2
每天早上赵霞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逛逛菜市场，她买菜，专拣坏的买。好好的土豆摆在台子上，她东看看西瞅瞅，不买。往前走，总有发芽的变绿的，一块钱一大堆的，她心里总这么寻思着。走着走着就看见一大堆挤的稀巴烂的西红柿。她赶紧推开人群说：“我都要了，我都要了，多少钱，老板？”
老板说：“一块钱一堆。”
她心里想，真划算呀，真划算，好柿子4块钱一斤，地上这一堆怎么说也得4，5斤。一共才一块钱，你说这一来一回省多少钱。柿子好好的只不过才挤烂而已，有啥呢么。买回去给外孙吃，这柿子可是水果呢，多吃水果身体好。
她推个两轮的网兜车，专门买菜用的那种，装好满满一车。心满意足的准备回家。想着今天可有以放开了吃柿子。可走着走着又看见前边围了一堆人在抢大洋葱，她凑过去看了看，洋葱有的发芽有的一捏就流水，她正准备走，听老板说：“便宜嘞，便宜嘞，一块钱一大堆嘞。走一走，看一看，紫皮大洋葱，便宜卖嘞，便宜卖嘞。”
她听完，立马冲到人群中开始抢。好容易装了一大兜，又发愁提不动，车子都装满了。她有湿毒的病，这些年没好好治已经到肾了，赵大夫交待过，万万提不得重物。可她看了看手中的一大包洋葱，怪好的，实在舍不得给别人。于是，一咬牙就提着往回走。
走呀走，拐过了一个弯，后上了一个坡，前边停了一辆大卡车，一卡车的疤瘌苹果，大家都围着抢。她又忍不住上前看看，那些平日里一个院子住见面还打招呼的人，现在也顾不上打个招呼说说闲话了，都一窝蜂的抢烂苹果。
“多少钱呀？”
“五毛钱一堆。”
她一听悔的肠子都青了，这可是苹果呀，这可是真正的水果呀，不管坏不坏那也是水果，坏的地方削掉还有好的么。吃到嘴里一样脆甜脆甜。
她冲上去，选了一堆最多的给装上。这下真提不动了。她看着地上一兜洋葱，一兜苹果，决定不要洋葱了。看来看去，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洋葱好。现在大家都讲究养生，洋葱可真是好东西，降血脂，降血糖还能杀菌呢。这么多洋葱，回去可以凉拌木耳吃，可以炒着鸡蛋吃，还可以烤着撒点盐吃。娃他爸高血脂，得多吃。对，洋葱不能扔。那么苹果呢？虽然都是烂的，但大家不都抢呢么？不是好东西，那大家抢什么呢？一定是好东西，她都抢来了，那怎么能扔呢？想来想去，心一横，左边一兜，右边一兜还得拉上车子。刚走几步，她就觉得不好，要犯病了，腿抬不起来了。她这个肾上的病一犯就压这一条腿走不了路。但她想，不要紧，忍一下，快到了，快到了。
走到小区门口，实在走不动了。放下东西歇口气。一抬头看见超市门口写着碎鸡蛋一块钱六个。妈呀，鸡蛋现在什么价，那都长到6块一斤了，一斤也不过6，7个蛋，现在一块钱就6个，多划算。她挤进超市，看见一小兜一小兜的鸡蛋在收银台旁边挂着。那塑料袋里的鸡蛋都是没皮的，清和黄混混的粘在一起。她想，反正要吃，要皮干什么呢。没皮正好。她就挑了两袋装上，正要付钱，看清了，鸡蛋旁边还有鹌鹑蛋，也是一小兜一小兜的挂着，还带着皮呢。仔细一看，每个蛋上都有裂缝，蛋清都粘到塑料袋上了。她想，这是好东西，有营养，小外孙正好一顿吃一个。她赶紧放下了一兜鸡蛋，换成一兜鹌鹑蛋。这回她对自己的决定非常满意。
回到家，等安顿好没皮的鸡蛋，裂缝的鹌鹑蛋，流水的洋葱，柿子，一个个摆好疤瘌苹果，她才想起，她要犯病。于是到厕所，轻轻的虚出一口气，果然尿里有了血。
她这才有点害怕，把那条抬不起来的腿搭到沙发扶手上，自己斜楞的靠在靠背上。林阳一进门，见赵霞这个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妈，你这是爱财不要命呀，你这么大个人让人咋说呢？你又去菜市场抢便宜货了吧？你不听我的，你就活该，我也没办法。你这个拾便宜的毛病改不了，早晚害死你。不信你就看着。”
赵霞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声不吭的坐着。等林阳数落完，她才说下午找赵大夫再抓服药。林阳看她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不愿再理她，想着吃完饭赶快走。
林阳的姥姥驻拐杖也出来跟着嘟囔赵霞爱财不要命 。赵霞听不得她妈说话，一下子火就上来。
“你不吭气，不吭气，行不行，有你啥事？你只管吃自己的就行。”
3
林阳的姥姥本来和她舅舅在一起住。赵霞硬把她妈接来和他们一起住，然后赶走了自己的弟弟，把她妈原来住的房子租了出去。一个月还能多拿1500块钱。这多拿的1500块钱可是天大的事，这些钱如果用来买西红柿，一块钱一堆，一堆全家人吃3天，要是买10块钱的西红柿，一家人能不间断的吃一个月，1500块钱你算算吃多久？如果用来买衣服，一件衣服按5块算，你说一个月能买几件？
这里得讲一下，赵霞的衣服都是在一个潘家村的集市上买，那个集市特别的大，光撑起的凉棚就有几站路。里边卖什么的都有。
有卖真皮皮靴的，往往在摊子前放个喇叭，不断的广播：“真皮皮靴，百分百猪皮，厂家直销，试穿一月，假货退款。”
有卖夏天的裙子的，花花绿绿的揉成一大团堆在床板上，个个都是化纤的料子，又耐磨又鲜艳。样样只要5块钱，随便挑随便选。
有卖太阳帽的，有大沿的飘着蝴蝶结的，大沿上还压着一层白白的蕾丝边可好看，有草编的带着勾绳的，一点也不刺手，有的没有顶的，后边用魔力粘一粘就是帽子了，有的帽檐上还带着个小风扇，开关开开就在脑门前边呼呼的转。
有卖围巾的，春夏秋冬，从羊毛羊绒到真丝亚麻都有。一样都是揉成一团，分不出你我。
有卖冬天的羊毛大衣的，一件一件好好的摆在床板上，有的拿起来又硬又沉，赵霞就爱买这种，沉的衣服总要比轻的划算些吧，有分量总是好些吧。这些羊毛的大衣也才卖15块一件，虽然压的都是褶子，款式也不时兴了，但总是件大衣吧。“买回去给林阳林舒姐妹俩，她们要是嫌不好，我自己也可以穿。”
有卖裤子的，一排排挂在铁做的架子上，款式多，料子好，有的是天鹅绒面料的运动裤，上边还印着大大的juicy，有的细腿小脚带弹力是最流行的款式，运动款式的有阿迪有耐克，休闲款的有阿玛尼有范思哲，简直是群星荟萃，星光熠熠。
有卖毛衣的，有男士的有女士的，有薄薄的羊毛衫，有厚厚的大毛衣。一样5块钱一件。那当然是大毛衣划算，赵霞觉得所有薄的轻的都不好，都不实在。
赵霞次次去逛，都要买上一大堆，往往是早先预备好的袋子装不下了。又买了大围巾系住四个角，就成了个大包袱。背一包袱，拎一袋子的回来了。一共也花不了100块钱。
现在再想想1500是多么大的一笔钱呀，能买多少件衣服呀，一个月放开了买，2天去一次市场都有富余。
4
按说赵霞的生活这么节省，早该存下一些钱了。可她手里偏偏没有，这得益于小区里大大小小针对老年人的保健品店。这些小店抓住老年人需求健康的心理，拉着横幅在小区里大肆宣传。妇联、cctv、某某从美国来的高科技产品，打着这些旗号变着花样骗人。那些个小门脸里天天往外免费送不锈钢菜盆、洗衣粉、勺子之类的，只要你去试用他们的产品。赵霞每天早起摸黑排队沾别人小便宜，还上免费的洗脑课，直到中午才喜滋滋回家，对着她男人和老太太一通新鲜的大道理讲。
“哎，你们没去真不知道，人家那东西神奇的，可以把水里导电的东西去掉。我就亲眼看着，我用我的眼睛看着，人家的水经过那机器后就是不导电。墨汁倒进去，一下就变白了。包出得饺子味道香，洗的那些黄菜叶也能变绿。别说，真是的。我就信服人家。”
“那都是骗人的，你别上当。”
“你懂个啥，你现在脑子差着成，还说人家是骗人，我看你是个傻瓜。”
老太太赶忙问是个啥好东西？
“高电位，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现在市面上最好的东西，连西京医院想买一台都买不到。人家这儿免费做宣传呢，我用了几天感觉就是好，大便也通了、血压血脂降了、夜里还睡得香，这东西比什么灵丹妙药都顶用。人家说就你这脑梗，坚持做一个月，药都能停。你们明天也去试一下吧，那还能检查血脂，拿个灯一照就能看见你脑子里哪有斑块。”
老太太似懂非懂，她男人将信将疑。
第二天一早，他们两口子都去排队做高电位了。菜市场还是一片漆黑，唯有高电位的小门面口排起了长队。不一会，几个穿廉价黑西服白色运动鞋的年轻人来了。他们大张旗鼓的开门，在门口放起了大喇叭，气球也拿出来了，送的洗衣粉、洗脚盆都摆了出来。大家面露喜色，一排排整齐的坐在拥挤的小店里，那气氛热烈的你还以为是传销窝点。先讲课，接下来投影仪循环放起了cctv为他们品牌打的广告。大品牌就是大品牌，能在央视做广告，这还有假吗？
她男人尝试了几天也说好，感觉自己血流的快了，脑子清楚了。
林阳刚开始反对，后来见拦不住也就作罢。
几个月后，赵霞就开始犯愁了。为啥？人家高电位免费宣传完了，要搬走了。临走为广大市民申请了30台机器，谁有需要得预定，还不一定有。一台一万多，这得从牙缝抠多少吃的才能省出来啊。
林阳一听她妈要买个破玩意，当场就发火了。两个人在家里对骂2个多小时，林阳让她爸说句话。她爸支支吾吾一会说好，一会又说不好。中午吃饭的时候，林舒林阳都在，一起做她的工作，赵霞情急之下，掀了桌子。一桌子的菜，噼里啪啦倒了一地，旺仔吓哭了，老太太开始念经。林阳从手机上查出高电位在重庆等地是骗人的，给赵霞看。赵霞看了，说不是一回事。林舒说淘宝有卖高电位的才几百块钱，朝霞一看，说不是一个牌子，效果能一样？
两姐妹好说歹说，赵霞就是听不进去。最后三个人中，两个气哭了。林阳说：“妈，你要买这，以后你的事我就不管了，你下半辈子和高电位过去吧。你也不用管我爸和姥姥了。”
赵霞听了点点头：“人家都是人女给老人买，我自己买，只要你们同意。这个确实对我身体好。”
林阳无奈的说：“那你写个保证书吧，保证以后不再买别的保健机器。”
赵霞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找纸笔。
5
高电位终是如愿买了回来，外壳是廉价的塑料，印着一撮就掉的字。这个宝贝玩意被放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有客人来，先要炫耀一下介绍一番。既然买了，两口子就在家里做好了。可偏不，每天还是摸黑排队，做人家免费的，直到骗子卷着满满的荷包人去楼空。
高电位走后的半年，那一万多的机器被束之高阁，套了一层一层的塑料袋。林阳问为啥不做了，赵霞怏怏说没有氛围了。其实天知道，她做着做着又开始尿血了而且比以前还重，她是害怕了。
高电位的事情才过了几个月，林阳又发现她妈不太对。每天张口闭口说这一种神药，而且又是摸黑去菜市场了。
有一天，林阳正上班，她妈打电话让她回家，说她爸打了她。林阳急急忙忙回家一看，她爸果然打了她妈。林阳坐在她爸旁边质问她爸，她爸还没开口，赵霞就抢着说：“叫他出去玩，他非不去，我就拽他，最后拽生气了，他就动手了。”
林阳问她爸是不是，她爸说是。
林阳好好的说了她爸一顿，就走了。后来，越想越奇怪，为啥为这么小个事就能动手？果然，又过了几天才真相大白。
原来她妈拉她爸去吃药，她爸不去，才动手的。她爸说：“那个地方，太可怕，一间小黑屋子，每个人一个小板凳，坐下发一杯水四粒药，不吃都不行。”
赵霞马上接嘴：“你爱吃不吃，谁还逼你，人家那药贵得跟啥一样。”
“妈，咋回事？啥药？”
“啥啥药，好药灵药仙药，百岁快车，你不用管，这回我就坐上百岁快车了，我以后就走这条路了。”
“人家自己拍的广告，说是妇联下属的公司，那个广告名字叫个百岁快车。妇联么肯定不会骗人。”
林阳知道说也没用，还跟上次高电位一样。只问了问价钱。
“三千八一疗程4盒，能吃一个月。我跟你说，这效果太好了，我晚上睡得可好了，肚子也不涨了。你看我脸上的皮肤比以前嫩多了，你说这是咋回事？你妈我终于找到好药了。还治肾病，叫你爸去吃，也是为他好，谁知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妈，你可真有钱，一个月三千八，我可吃不起，你要吃你吃。”
又过了两天，赵霞照镜子时喊林阳。“哎，你来看看，我脸上的斑淡多了。”
林阳仔细看看，觉得她妈皮肤真是又白又嫩透着光泽。林阳想也许真是好药。
没出半年，这个百岁快车也要走了，人家也不能光造福这个菜市场的居民呀。公司发福利，可以申请购药，每人限购一年的。赵霞这回没遇上什么阻力，毕竟药这东西，偷偷买了藏在家里就好，也不用跟谁商量，她掌着家里的钱袋。一年的药买回来全塞在沙发靠背后，一闹老鼠，赵霞就跳起脚来，一副魔障的样子。
当赵霞的皮肤越来越好时，她却又开始耷拉脸，问她咋了，也不说。
终于有一天，她给林阳打电话。
“你在哪呢？”
“上班。咋了？”
“我在医院，医生说，不太好。”
“啥不太好，说清！”
“不说了，晚上回去说吧。”
林阳下班急急忙忙跑回家，看她妈一副要死的样子靠在沙发上，一条腿搭在椅背上。跟她说话也有气无力。
“人家医生咋说的，原话是啥？”
“你别问了，肯定是不太好。人家医生啥也没说。”
“啥也没说，咋就不太好，你那不好？”
赵霞从包里拿出一瓶药，上写着“小金丸”三个字，林阳看看说明，主治乳腺增生。
“这咋了么？”
“这是治乳腺癌的药。”
“你那个眼睛看是治乳腺癌的药，明明是乳腺增生！”
“你不懂，这个药厉害的很，医生说一般人他不给开。”
“人家咋说的？”
“没说啥，就让先吃药，一个月后再来。保健品不让吃了。”
“那你为啥说是乳腺癌？”
“就是那病，我自己知道。你啥也不用说了，到时候你把我往火葬场一送，医院我坚决不去。”
“咋又不去医院了？那你咋办？人家给你开的药，你先吃上看，一个月后复查就行了么。”
“这药治不了我的病，我得找老赵（赵大夫）。”
“你咋还相信那个鳖孙？”
“我要想活命就得找他！”
老赵一副中药500块，医嘱一天一副，赵霞只敢一礼拜喝一副，掺水。逢人便说自己命不好，嫁个男人靠不住，生病吃不起药。
百岁快车的事渐渐销声匿迹，但是也就个把月吧，新的、更好的快车就来了。赵霞还得坐上，这事误不了。没钱，没钱可以想办法啊，给老太太的棺材本、还有一间半房子可以卖啊，再不行就借吧，她赵霞总有翻身的一天。
三
1
为房子这事，赵霞和她弟弟闹翻了。最后竟然要闹到法院去，她觉得她是亲闺女，她爹妈的房子肯定得归她，还能给个外人？她弟弟虽说和她一起长大，但毕竟是抱养的，地位怎能同她比？她觉得理所应当，但她弟咨询了律师，人家说养子具有同样的继承权。赵霞也问过周围邻居，有的说她有理，房子本就该归她。有的说她弟有理，该给人家一半的房子。最后赵霞听的也心虚了，不是十分的敢打官司。但她有她的办法。
那阵子林舒马上要结婚，赵霞不顾全家人的反对，把林舒的嫁妆钱用来装修她妈她爸那间老房子。她想着，房子原来也许有娃她舅的一半，但是我出钱又装修了一次，这回总该是我的房子了吧。
林舒一直觉得她妈对不起她。让她在结婚的时候被婆家看不起。赵霞心里知道，但也顾不上林舒的记恨了，一心只想得到那40平的小房子。其实，你说她这是为谁呀，争来抢去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她的2个女儿。房子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要不是为了他们，她才不争呢。可恨的就是她亲妈，赵霞都和她弟打成那个样子了，自己的亲妈不帮自己说一句话。说话还是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向。一碗水你能端平吗？老太太，你不想想，我可是你亲生的。赵霞生气，也没办法。老太太今年90了，她不向着你，你还能逼她？再说，逼她也没用，老太太眼不花，耳不聋，不糊涂。街坊邻居见了都得叫一声老太太。
这老太太冬天坐在一块能晒着太阳的平台上（垃圾台旁边），夏天坐在一棵大槐树下，头顶上顶着块手帕。手帕既能遮阳，又能擦汗，还能赶蚊子。她们总是4，5个老太太扎起堆来，但还是她年纪最大，人缘最好。
有的说：“老太太，你得有一百岁了吧，看身体硬朗的。”
她就高兴的咧开嘴漏出快掉光的牙说：“100了，可不100了吗？我是1915年的，虚岁101.”其实她是27年的，连续岁才90.
有的说：“老太太，耳朵聋不聋？”
她就坐在马扎上甩着个手帕，边赶蚊子边不缓不忙的说：“你说谁？我聋？再过20年我也不聋的。”
有的又说：“老太太眼花不？”
她说：“我重孙的棉裤还是我缝的嘞。”
还有拉着刚会走路的孩子，走到她跟前说：“让太奶奶摸摸头，不生病。”
她就更高兴了，往往是拉住小孩的胳膊，喜欢的念叨半天：“咱的老讲究，让我摸摸保佑小歪（小男孩），“木”病“木”灾。这可是老讲究，有讲究，有讲究。”
有的说：“这老太太慈眉善目，脾气好。”
有的说：“这老太太是活神仙。”
有的说：“谁家要有这么个老太太可是福气呦。”
人们路过她，就啧啧的说着这老太太眼不花，这老太太101了，这老太太有福气。越说她就越高兴，往往拽着买菜的人，说上半天话，来来回回都是些眼不花，耳不聋，101了，重孙子的棉裤都是她缝的。人人都是喜欢她的，老太太对待小孩一律都很慈祥，兜里也总是装着一两块糖的。见了小孩就往自己跟前招呼。对待大人是一律的友善，别人有烦心事说给她，她听了也落泪。别人有高兴事，她听了咧开嘴就笑。就是对待自己的儿女，也是一碗水端平的，无论是否是她亲生。
有时也听过路人讲一些东家场西家短的闲话。但凡要听点什么，老太太可以念叨好一阵。而且逢人便开口了。
“可知道，老王家那个……”但是这些，也往往是大家喜欢听的。
所以人们走过路过也都愿意跟老太太说上一两句，逗逗乐。
老太太说的话是很土的家乡话，有些连赵霞都听不懂。赵霞经常训斥老太太让她说现代话。可老太太嘴上不反驳赵霞，心里可有主意呢，从来也不改，任凭你赵霞怎么训，我就是不讲你能听懂的现代话。
赵霞有时想，老太太你快点傻吧，快糊涂吧。这样你就不会说那些一碗水端平的混账话了。我都懒的跟你们计较。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邻居看着她了。她总感觉大家都看着她，看她对老太太好不好，看她怎么孝敬老人，看她怎么为人处事。而这些，都是应为有老太太在，她要不在谁整日整日的盯着赵霞呢？大家都想不起她赵霞来。老太太在小区里是人人都认识的，大家都觉得老太太慈眉善目，没脾气，好说话。相形之下，赵霞的人缘可差远了。可在家里，是赵霞当家呀，赵霞说一不二呀，两个女儿得听她的，她男人也得听她的。你老太太就有听的份，哪有插言的地方？
赵霞每每想起此事，都愤愤然的想她根本不在乎这些事。爱谁谁，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谁爱看谁看。虽然是自己的妈，她本来就该好好孝敬，可是这么多人一监视，味道就变了。赵霞经常洗个苹果，让老太太出门坐在楼下吃，在家不能吃。
老太太说，“木牙木牙，吃不动。”
赵霞也硬塞给她，“人家都说你身体好，你就吃个样子给他们看看。”
老太太就慢慢吃，吃一早上，或者吃一下午，反正得吃了，当着人面吃了。
2
林阳的小老板男朋友送了她一盒冰糖燕窝，一盒里边有8小瓶，都是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子，里边隐约可以看见云絮状的燕窝。林阳没吃过燕窝，小老板说，燕窝可是美容养颜的好东西，有钱人都喝这个。林阳自己舍不得喝，拿回家想给她妈，她姥姥还有旺仔尝尝。她把盒子拿到姥姥跟前，说：“姥姥，你尝尝吧，这是燕窝，可有营养了。”
老太太高兴的合不拢嘴：“喝，喝，打开喝。”
林阳给她拧开一瓶，她一仰脖瓶子就见底了。在一旁的旺仔定定的看她，用稚嫩的声音说：“太太，太太，是啥味呀？啥味呀？”
老太太说：“嗯，木尝出来，一瓶太少了，让你小姨再打一瓶。”
林阳又拿出一瓶，旺仔抢了过去。
“真好看呀，真好看，小姨这个是不是甜的，好不好喝？”
“让太太给咱尝尝，是甜的就给小旺仔喝好不好？”
“好。”
林阳把打开的瓶子递了过去，老太太又一仰脖，见底了。这次抹抹嘴儿说：“甜，真甜，滑溜溜的怪好喝的。”
旺仔高兴了起来，缠着林阳也要喝。
老太太这时缓缓的站起身，把燕窝的盒子拿起来，一步一步挪到床头柜前。用庞大下垂的身子挡住扑上来的旺仔，把剩下的六瓶，一瓶一瓶拿出来，罗着摆在床头柜里，关好柜门。旺仔在一旁急忙说：“太太，太太，我要喝，我要喝。”
老太太缓缓转过头来说：“乖，好宝宝，亲肉肉，不喝，不喝，你还小着呢，长大喝的机会多了，太太老了，喝不了几次了，都给我留着吧。”
旺仔哇的一声哭了。老太太拿个龙头拐杖把他打到了门外。小孩哭的撕心裂肺的。
林阳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老太太年纪大了。本来她自己也想尝一尝的，现在只好泱泱作罢。
3
老太太在家里，到点要吃饭，晚一点就不断的不断的小声嘟囔。比个苍蝇声稍大一点，你若仔细听隐约可以知道她在嫌饭做晚了。林阳爸爸做一家人的饭，一顿饭要做三次，先给大家都做好了，再给旺仔做，下来是老太太。给旺仔做的稀饭要放一点黄豆，绿豆，黑豆，小孩子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给老太太做的稀饭什么都不能放，一放老太太就在屋里嘟囔一天，老太太没牙，口叼。一星期要吃一次草鱼，只吃鱼肚子，连刺都要林阳爸爸给剔出来才吃。早上一定要喝牛奶吃鸡蛋，差一顿都不行。每天林阳爸爸做好饭端到老太太屋里，老太太嘴上说：“好，好。”
吃一会就小声开始嘟囔：“菜咋这油，嗯，油大的很。又咸又油，木方（没法）吃，木方吃。”
赵霞一听见张口就骂他男人：“你咋回事，我妈又嫌油大，你做饭行不行，不是咸的吃不成，就是把卖油的打死了，你用点脑子行不？”
她男人嘴笨，这时虽说不出话，但瞪着两个铜铃般的眼睛，恶狠狠的盯住赵霞。仿佛是赵霞要再多说一句，他就要拿手中的菜刀砍死她。
赵霞可是个硬骨头，她这辈子给谁低过头，谁敢惹她？
此时她男人还敢跟她瞪眼睛，她胸中的邪火一下就升了起来，她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男人的领子，疯婆子似的左扯右拉：“咋，咋你还得了能了，我说的不对？你有种你用菜刀砍我呀，砍我呀，来来来，往这来。”说着就指指自己的脖子。
她男人脸上憋得青筋暴露，咬着牙忍她。
林阳拉开赵霞，一把把她摁在沙发上说：“妈，你要再这样，没人能跟你过。”
赵霞一听，自己的女儿都不向着自己，从沙发上滑到地上，嗷嗷大哭。
“没天理了，没天理，个没良心的，你爸就是会装，他装好人呀，啊，啊，活不成了，活不成了。你妈是坏人，你妈该死，你妈我该死呀。”
说着话就跪在林阳跟前，自己抽自己大嘴巴子，打的噼噼的。嘴里说着：“你妈不对，你妈该死，你爸才是好人。”
林阳不理她，她就赖在地上自顾自的说，她亏呀，亏死了，这辈子嫁了个没出息的男人，受一辈子苦，靠个男人根本靠不上。什么都是她自己弄的呀。连结婚的表，都是娘家妈给买的。现如今，吃她的喝她的，还欺负着她妈。
她说到这里，老太太就拄着个拐出来了，一边抹泪，一边说：“白（别）说，白说了，说了也木用。人家自己个在厨房把好的吃了，你也木办法。你生气，人家不生气，划不来。白眼狼，木方说。”
林阳爸爸一听，说他白眼狼，就气哼哼的从厨房冲出来，指着老太太说：“你，你，你都90了，说话真中听。”
赵霞看他男人出来了，立即像打了鸡血般，噌的站起来，又扯住她男人的领子，想扯头发够不着。这次她男人忍无可忍，在她们娘俩的夹击下，用菜刀背拍了赵霞脑门一下。
赵霞马上捂住心脏，弯下要去，大口喘着气，仿佛是心脏病犯了般。
老太太大惊失色：
“你爸杀人啦！你爸杀人了！快来看，快来看，你爸把你妈杀了。”
结尾
赵霞自打给主席做过饭后整个人都变了，整天松松垮垮，看起来挺高兴，就是身体彻底垮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林阳带她到医院看，医生说要做肾穿，光听这名字觉就的贵的要死，更别说多么受罪了。
林阳愁眉苦脸，但是赵霞似乎不怎么怕的，没事人似的边嗑瓜子边看电视。
她男人拿出五千块钱，让她治病。她嘴上答应，心里却另有打算。她打算用这笔钱，给旺仔交择校费。她早就听说，要想上个好一点的幼儿园，都得交赞助费。亏谁不能亏孩子，她死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她这样想着，就一天一天在家耗着。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机，又过了几个月，她已经吃不下瓜子了。
林阳眼看她妈不行了，也管不了，只能由她去。
又几日，赵霞安静的闭了眼。她终于没有活过老太太，但好在她这一生干过一件像样的事，虽然主席没有吃，但就算是吃了吧。况且她还留下五千块钱给小旺仔了。她被骗的钱，现在追不回来，以后政府一定会还给她。她没有什么缺憾的闭了眼，甚至是高高兴兴的闭了眼。
她走了，老太太还是每天在院子里坐着，扇着扇子和过路人话家常，起初说起赵霞，老太太还抹抹眼泪，后来就和以前一样了。
林舒还在摆着小摊卖水果，照样的和不同的人吵架打架。
林阳每天上着没有前途的班。
她们的父亲还是瞪着一双眼睛，楞楞地走过大门，踏上台阶，买菜做饭。
旺仔嬉戏哭闹。
大家和有她在时一模一样，甚至没有感觉缺点什么。一颗石子落入井水中，连一点波澜也不起，就沉底了。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石子都是一样。她这个人实在无足轻重，和那些一块钱一堆流着水的烂柿子，没有太大区别。这个小区所有的柿子也都一样。
街坊里人来人往，生生不息。走了一个赵霞当然还有千万个。
那些翻着花样的高科技产品，又有了最新的最火的产品，大家还是欣喜的奔走相告。广电总局也为他们打着广告，美国进口，手续齐全。大家对一切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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