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在我14岁时，父亲在车祸中不幸丧失了左腿。出院后安装了假肢。

  父亲以前是做篾匠的，丧失左腿后几乎等于丧失了劳动力，失业了。

  于是，生活的残酷性直面于一家人的眼前。

  面对妈妈和幼小的我们，父亲踌躇满志。这双不对称的脚，如何才能重新担起生活的重任，这在当时，是一个无法逾越的渠沟，横亘在父亲和一家人的心里。

他选择了踩三轮车，非常出乎意料，似乎又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从何说起呢。父亲的解释是，一把年纪了，有没什么其他手艺，重新择业，谈何容易啊。安装假肢，一来可以掩人耳目，二来，比做篾匠来钱实在，踩三轮赚钱，值得去做。

  但他只有一只脚，蹬三轮这种事，我们是坚决反对的。

  但，反对是无效的，父亲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没人能劝得动他，包括我的母亲。

  一根烟的功夫，父亲就定下了后半辈子的职业了。

  岁月流转，往事稀稀拉拉地在脑海中沉下去了。

  但我没有忘记父亲踩三轮中的一件小事。

  在我十八岁那年，很多次，父亲踩三轮车回来都会捡些垃圾，说是垃圾，其实是一些废铜烂铁，可以拿去卖钱，以弥补家中开销所用。

  我看到后，觉得脸上无光，因此常会责备父亲，怪父亲贪小便宜，又丢脸面。

  父亲并没有理睬我，依旧做着同样的事，回家时和母亲偷偷地数着可怜的几张零花钱。

  有一次，他兴奋地对我说，"木生，一起走，我看到一处废弃的沙场，那里有一堆铜线，我问过了，是别人扔掉的"。我说，"爸，算了，铜线值多少钱，我真不想去”。

  父亲没有为难我，只是有些失望，自言自语说，东西很多，都是别人扔下不要的，如果不赶快捡来，要被人家捡走的，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当时心里想，被人捡走最好，省得您大热天叫我去干活。

  但终于碍于父亲的执着和内心的过意不去，我跟了过去。

  那时正值夏季，天气十分炎热，太阳光线所犯之处皆一片肃杀之气，街道上没几个人。

  我跟在父亲的后面，不情愿地走着，心里暗暗叫苦。

  那处其实是一户人家的后花园，水泥地上散落着很多的铜丝，铁线，废旧的家用电器等等。父亲捡起其中一根铁丝，用牙齿咬了咬，笑着对我说"真货，可以卖很多钱哩。"

  路过的人面面相觑。我心里七上八下，十八岁的我，虚荣心写在了脸上，我不愿去伸手帮助父亲，只是隔了一段距离看着。

  有时，我甚至带着鄙夷的目光投向了父亲，看他挥汗如雨地贪婪地拽着一根又一根的铜丝。我忍不住说道，"爸，你倒不倒霉，这些都是人家不要的，我们捡来干嘛，能卖几个钱！"。

  父亲并不生气，淡定地说，你知道啥，每一分钱你不去赚也不会来。

  我无言以对，现在的我想想以前的自己，是多么幼稚和不食人间烟火。

  由于左腿假肢的关系，父亲每捡一条铜丝，都要半蹲着身体，身体的力量全部压在右腿肚子上，重复做着几十次相同的动作，父亲显得十分吃力，背上渗出很多汗水，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但他没说任何话，只是默默地捡着。

  我内心过意不去，走去帮着父亲一起捡了起来。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父亲整理了一遍捡来的宝贝，嘴巴咕咚了几下，念道"110".

  楼上的户主传来一声"两个蹬三轮的，赶快拿走，别在这里磨蹭"。我抬头看时，见一个穿着打扮讲究的中年妇女正生气地瞪着我们看。

  我说"爸，别人催了，我们快走吧"。其实那时内心想着"爸，太倒霉了，我们快跑吧"。

  父亲没有理我，只是看了看东家的那位妇女，便又低下头。

  天气异常炎热，水泥地上的蚂蚁没有爬出几步就殒命了。

  父亲和我额头的汗水一滴滴地打在地上，瞬间又蒸发了。

  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父亲的劳累。

  待我我和父亲一起把货物绑好，拉紧绳子，已经接近中午了。

  我说，爸，我来吧。

  父亲挺了挺腰，说，没事。

  爸，你腿怎么样，要不我来骑吧。

  父亲说，不要紧的。随后屁股移上了三轮车。

父亲在前面踩，我在后面推。父亲每踩一下，身子都要向前一倾，有事力气稍有不足，轮子都会后退。每当此时，我总是一把稳住，再抬头看父亲，他正在换用他的左腿，他的身子斜的更厉害了，背弯曲几乎到了90度，这时轮子才会扭捏地前进一步。过了十分钟左右，我就依稀感觉父亲的喘息声了。

  我的眼泪瞬间冒了出来。

"爸，还是我来吧"。

"我行的，不用你管，你只管推就是了"。

  我假装说我推不动。父亲终于同意让我骑了，说也奇怪，此时的我，不再嫌弃父亲和他所做的事了，心里也没有那份羞于道来的虚荣心了。我载着父亲和货物到了二手货市场上。父亲和老板谈起了价格，一来一往，总算是算出来了，总共105块。父亲和老板说不行，这批货物铜含量高，价格要再高点。老板最后同意加个10块钱，总共115块。

  父亲笑了，说，比之前算的多了5块，值得。

  他给我5块钱，叫我去买瓶水，我买了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瓶，递给父亲。父亲说，我不渴，剩下的你喝掉吧。

  我呡了一小口，便不再喝了，我只觉这饮料的味道和眼泪一样，是极苦的。

父亲脱下汗水浸透的衣裳，拿毛巾擦了擦汗水，说道"这下好了，我今年运气好，踩三轮车虽然苦点，但还是把你和弟弟的学费凑齐了"。

  我没有说话，顿觉内心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那些年，身在父亲的影子旁，岁月让我尝食了太多的人间烟火。

父亲后来因为肝硬化去世了，三轮车也变卖了。但在我心中，那个蹬三轮的背影，成了我一生都不会忘怀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