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到最后一刻

    一

上午8：39分，离开考时间还有二十一分钟。

我和江老师站在讲台前，边守护着试卷，边默默地注视着台下的学生。考生们毕恭毕敬地坐着，等待广播指令，教室里静悄悄的。

此时，有两个中年女人掠过窗外，然后在教室的中间那扇窗户前停下。各自手里捏着一张纸，眼睛不停地往教室里环视着、搜寻着。凭我直觉，她俩应是中考送考老师，手里拿捏的估计是学生的准考证，凭着证上标记的试场号来寻找自己的学生。就是为了能赶在考试前最后一刻，送给学生一个鼓励的眼神、一句关切的话语或一抹温暖的微笑。

其中一位女老师，约莫五十光景，面容慈祥，神情端庄。着一件红色T恤，搭一条黑色的A字裙，落落大方又知性优雅。喜庆的中国红更映衬出脸庞的白皙，一头清爽的短发和一双明净净的大眼睛，泄露了她平日干脆利落的行事风格。估计她还没找到自己的“目标”，急匆匆地向教室的后窗移动了几步，停留片刻，探头张望。忽然，她像发现新大陆似的，伸进手来，惊喜地和第一排最后那个靠在后门的男生紧紧地握手，上下摇晃着，沉稳而有力。

我的考场设在教学楼顶楼，因连续两天的暴雨，楼顶肆虐的积水来不及流泻，拼命往天花板的缝隙里钻，天花板上灰白色的水印一步步地扩大，眼看快要滴水了。为了消除给考生带来搅扰的隐患，在征得考务领导的同意后，我们把这排学生从第四桌开始，整体向后挪了一桌。自然而然，最后一个男孩就坐在后门的墙角了，他的老师也就难以寻觅了。

随后，只见这位女老师又摸了摸男生的头，轻轻地、爱怜地，像母亲抚摸处于惊吓的孩儿，像春风抚摸刚长新芽的小树，嘴里还喃喃着“好好考，好好考”。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但像一股细微震颤的电流，迅疾传到了站立讲台上我的耳朵里。教室很静，很静，静得只听见四个风扇在斯斯转动的声音。

一股暖流霎时漫溢了我的全身，我一个箭步跃到窗口，拍了拍男生的肩膀，示意他站起来。窗外的女老师见状，有点羞涩、歉疚地望着我，解释道：“这是我班最后一个没被拥抱的学生。”“我懂，我懂的啊”我心里呼喊着，立马移开男生座位上的凳子，迅疾拉开后门。于是，女老师就深情地拥抱了她的学生——班里最后一个学生，在可以进出考场的最后一分钟。

顷刻之间，我们仿佛完成了一件无比庄严的事情。

二

教室的后门瞬即又关闭了，另一扇无形的门豁然敞开了，江水奔涌，滔滔不息，肆无忌惮地拍打、撞击着我灵魂的崖壁，一次越过一次，一次胜过一次。我噙着泪珠，快速回到讲台，在广播的指令中，认真完成了张贴条形码、发卷等一系列工作。

开考铃响了，我站在教室前台，江先生站在后台，共同守护着考生。时间无声流淌，祖国的花朵们正拿着笔杆儿，全神贯注地在题海里奋笔疾书，沙沙的写字声从三十支笔端里倾泻出来，在静谧的空气里流溢、弥漫。

凝视着台下一朵朵朝气蓬勃的希望之花，蓦然，我又无端地跌入场景中，一次次含泪回放。

拥抱，这场景，好熟悉又好温馨。在历史上、电影里、现实中，上演千遍，永演不衰，永看不厌。是恋人依依惜别时，是爷娘送子远行时，是母亲送儿上阵时，是人类万千情感涌上心头又无以言表时的一个亲昵的态势动作。也犹如今日，在偌大偌高的教学楼里，送考老师们一个教室一个教室辗转过去，从一楼辗转到四楼，从第一间辗转到第八十六间，在匆忙的身影中，在紧张的氛围中，寻找自己教过的九十几个学生，在决定他们命运的关键时刻，送上她们最真挚的感情、最无言的宽慰、最浓烈的祝福——拥抱。

人间深情拥抱时！

这，也是这几天中考我看到的最动人的风景，最温暖的画面。

三

我很想摄下它，可惜，监考，没手机。可惜，家长不在旁，没看到。可惜，社会上那些吹毛求疵、一叶障目而抨击教师的大人物也不在场，没看到。

“这是我班最后一个没被拥抱的学生”，哦，多美的言语，洗尽铅华，清澈如水。我一遍遍地咀嚼着，像咀嚼刚出蚌壳的珍珠。这也是我这几天听到的最美丽的语言，胜过万千美丽的诗句。美得让同行的我无比动容，又无比心痛。一个若没对学生赋予深情的老师，怎么会如此自然又深情地拥抱自己的学生，怎么会脱口而出如此质朴无华的话语。

我想起在初中任教的同学，为了寻找因父母离异而离家出走的男生，在那个没有轿车的年代，一个小巷一个小巷去寻觅，直到走得脚踝肿痛还不肯放弃；我想起曾经的搭档林永丽老师，总是喜欢在周日下午给班里成绩差的几个学生补课，一道题一道题地讲解过去，有人问：“你这是何苦啊，这样硬拼有效吗？”她仰起质朴的脸，正言道：“若提高一分，也许能改变他们的命运。”

是啊，为了一分，也要呕心沥血！

初中三年，多少日夜，四五十学子，闹腾过，顽皮过；风雨过，坎坷过；伤心过，失望过。此刻，老师没计较，不在乎，都忘了。

初中三年，多少日夜，四五十个学子，共聚一堂，相依为命；师生一起流过汗，流过泪；一起欢笑地互递温暖，一起播种爱的种子，看它们生根发芽、慢慢成长。这点点滴滴，老师没忘记。这，用九百个朝夕相处的光阴编织的情，沉甸甸的，长绵绵的，不是家长和社会人士能随便解读的、揣摩的、否定的、抹杀的。

窗外的女老师走了，许久，我的眼睛还氤氲在雾气中。

爱，一个也不能少！

爱，就爱到最后一刻！

这，就是老师！

这，就是默默战斗在第一线，含辛茹苦到脸色蜡黄，无精力修饰自己，却从不肯放弃一个学生的老师！

这，就是满心扑在学生身上，在课堂拼力讲解到咽喉炎频发，在作业堆里埋头劳作，寻到希望之星又忘乎所以的老师。

这，就是把爱给了学生，爱到最后一刻，还想把全世界都给学生的老师！

四

2017中考结束，监考完毕，回到家后，又看到老同事于微信里赠别初三学子《致青春》感言：

“你的一生，我只送一程；

不忍言别，但车已到站；

我原路返回，你远走高飞，

再见！”

哎，亲爱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