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北方,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坐在哐当作响的绿皮火车里,靠窗,慢慢悠悠将20个小时熬成一锅热气腾腾的期待。窗外的景,由南方高山渐渐过渡到平缓原野,与地理课本上所学一样。
少年时代呀,手里多的是细密绵长耗也耗不完的时间,几桶泡面,和妈妈洗干净了装在袋子里水果,MP4里下载了很多周杰伦和陈奕迅,那时我还不明白旅途是该听许巍和朴树的。
沿途的风光犹如雨丝渗入泥土般钻进眼里,远处工厂吹来的烟,脱落了叶子的树,灰瓦白墙的房子,褐红色的泥土,和触不可及的河流山丘。
隔很多年,再次来到秦岭淮河以南的地区,乘晚班飞机,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来落地时已近半夜,少了温吞慢熬的过程,不觉飞行了1400公里,只像是一场平静的梦。
干燥的西北城市,已经进入最炎热的季节,燥热的空气像一层薄饼裹覆周身,是来到了爱人的故乡,他说很遗憾,未能是他牵我手,带我领略这里的风光(虽然夜里眼前一片黑)。
与一座城市最初的接触,总是先从出租车司机开始。咸阳机场有些偏远,从机场回到酒店,车程约摸40来分钟,向司机询问这里的景点,食物和房价,曾听老九说起过这些,记忆零零碎碎的总是不能拼凑完全,来去相差无几,一笑置之。
司机师傅是个年轻的小伙,他不无骄傲地说,从机场到市区的线自己最熟悉,所以带我绕过了红绿灯路口,畅通无阻;他说,再拼几年,赚些钱,到时候西安郊区的老房子也该拆迁了,分到一笔钱就娶亲结婚好了。
他在路上不断向我强调,下车后一定要在滴滴上给他五星好评,自己的积分高了,接单就比别人快,就能早日攒够钱结婚了。我笑着回答他,这种关系到终身大事的事情,我一定会记得的,隔着几分钟,他又要向我重复一遍。
望着路上往来不断的车,他告诉我,开车也同人的习性一样,前面那辆白色丰田慢慢地蠕动着,想来性子也该谨慎温吞,司机师傅性子何如,我未能辨识,只想他应该是很简单的一个人,过着重复的生活,遇见不同的人,为一些明确的目标开心地活着,人生苦短,心满意足地爱惜眼前的生活,已是一种珍贵。
十二点到达酒店,是在传说中富裕繁华的高新区,与北方区域的同事碰头。来公司数日,两人交集不少,在微信上一起讨论方案,向彼此抱怨诸多不满,真正相见了,竟有些生疏,我笑着调侃她,是不是对我失望了要见光死,她摇摇头,说,你比我想象中精神状态要好很多。
我很快懂得她的意思,平静地答复她,压迫之下,我本来也是奄奄一息之人了,最近提了辞职,垂死病中惊坐起,又有了回光返照的神采。对方听说我辞职了,并不惊讶,铁打的剥削老板,流水的制片人,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酒店楼层很高,可眼之能见的夜景并不如想象中的璀璨,几栋高楼星星点点亮着灯,大多数人应该已经玩着手机浅浅睡去,我与同事小D躺在床上,彻夜长谈,从工作聊到生活,现在聊回过去,她的行李箱装着手工民族风背包,旗袍和波西米亚风长裙,志同道合之人不期而遇,欣喜相逢。
遗憾的是,第二日开了会,她又匆忙赶回北京进行下一场会议,我则继续留下进行下一项工作,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统统,都只能搁置到今后了。
我们在地铁站告别,约定下次再相见,酣畅淋漓地谈一场,我顶怕这样的时刻,短的抓不着的时间,和长的不着边际的他日,像是漠然的玩笑,嘲讽又无力。下次也许我已经离开了,或是在他乡重逢,以过路人的身份,谁知道呢。我们踩着当下一瞬间的影子,用尽全力,也抵不过头顶太阳转动的速度。
当天下午,我从酒店转移战地到了郜渣渣家。在咖啡厅等待渣渣,一边处理公司令人头疼的杂事,时间一点点拉长,期待在这些冗杂的回望里清稀了些,以至于,她终于出现在我眼前,我比想象中平静许多。
蓬松的一头卷发,着素雅的碎花长裙,从微笑转为眼睛弯弯,也露出白牙来的少女,一如往日美好灿烂,那个瞬间,我恍惚以为,漫长岁月从未一刀切下,瓜分中间的清白之年。
她止不住地感叹,我们终于见面了,那样热烈的期盼,倒让我不合时宜地想起出狱的人与在外等候的人,有着不可说的苦衷,也没能磨掉最初的耐心。
是的,终于见面了。那天,拍完毕业照,吃了散伙饭,她没有过多停留,只身一人离开学校,行李箱潦草装着几件衣裳,同大一来的那天相比,多的只是些瓶瓶罐罐的化妆品,徒增几岁,沉淀了内心,我们却比年少时更在意外表了。
提不动的书刊,被枕,零食和饰品,不甘送人和留下的,用快递寄回家中,带不走的,是尘封在校园一隅的记忆匣子,喜怒哀乐,爱和遗憾,每一张饱满而年轻的脸,统统被关在了合上盖子那一刻。
她走时我没有去送,具体原因却已记不起,那时我们并不真正懂别离的意义,轻松许下下次再见的誓言,一别经年。
一路走回家,分享各自的生活,算来,我们其实是了解彼此状况的,通过社交平台见过对方光鲜照人的模样,深夜也曾在抱着电话向对方哭诉,多么坚硬的外壳,多么柔软的内心,我们陪伴了彼此很多年。
她同男友很相爱,提起他,脸上洋溢着小女人幸福的微笑,眼波荡漾,真好。遇见理想的人,我们不再像年少时,挤在宽不足一米的小床上,幻想着喜欢的人的面容和性子,制定种种标准,等待恰当的人填补空白。
后来,我们舍弃言语和虚妄,走回孤勇的生活里,选择一个人,也许不够浪漫不够绅士,身上不再带着光,却真切地,领我们走进平凡的日子里,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笑中有泪,愿意与他共度此生。曾经以为最后的结局,是孤独燃尽火焰里,星火殆尽被过往忘记,但还好,有生之年能遇见你。
和渣渣相处的日子,一如从前自在轻松,最好的状态大概就是,我在书桌前一心一意熬夜写方案,她躺在床上专心致志抽ssr吧,连言语都该舍弃,我俩之间,只有干干净净的加班和玩游戏。呆在她家的时间,一大半花在了工作上,一小半用来睡觉了,艰难挤出一些破碎的片段,谈天说地,倒也不突兀。
记得我曾和渣渣说过,知道她百般好,无所不能,尤其厨艺一流,遗憾的是,照片看了无数张,始终没能尝过她做的菜,此番如愿以偿,从前的期待都是值得的。郜大厨说,胡小怂,我给你做个酸汤肥牛卷吧,我客气地摆手谢绝,诚恳地说,太辛苦你了,我们还是做点家常小菜吧,此刻她却已经开始操刀砍牛了,云淡风轻地说道,咖喱鸡,肥牛卷,西湖醋鱼,这些就是家常菜啊........
没想到南北差异如此之大,但我倒是挺喜欢这些差异的。郜大厨的菜味道很好,对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来说,已是饕餮珍馐。见我狼吞虎咽的满足,郜大厨在一旁欣慰地看着我,露出了老母亲般慈祥的微笑。
有时,在外结束完一天的拍摄,回家已是24小时的末端,渣渣开门迎接我,拍拍我的后背,满身疲倦好像因她的体贴关怀而消散,这使我想起大学在寝室里,无数次在外头受了委屈,回去抱着她寻求安慰的时刻,有很多灰颓的日子是她陪我度过,又抹去灰尘重新上色的。
洗漱完同她躺在床上,把身体丢在堆满娃娃的空间里,自己仿佛也变了一只无忧虑的绒娃娃。渣渣和男友在电话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她撒娇的语气并不矫情,她分寸拿捏得极好,平衡着给予和索求的关系,同她恋爱,会给人一种轻松的舒适感,犹如,柳絮春眠里的风和雨。
结束通话,她关切地询问我工作状况,我懒于提及这些令我并不愉悦的工作,换了话题,又聊回各自的生活里。大概是毕业时间不长,我们都还没学会不卑不亢地生活,不再去回顾从前的舒适和悠闲,往事像个电路失控的开关,轻轻一碰,就一下下地闪着幽魅的光。
一不小心,我们可能就从一种食物,一个同事,或是一个地名落进记忆的圈套里。我们聊到考上北大的传奇人物瑶瑶,聊到李羽蒙这么多年都保持着初心,将猥琐进行到底的特质,聊到妍妍的可爱,美英的天真,也说起奋不顾身追着成斌跑的傻乎乎的日子,还有我们逃了课躲到后山漫步的时光,回放的每一帧都格外清晰。
她问我,现在想起那些快乐或是悲伤过的事,有什么感觉呢?黑暗中,她看不见我眼角淌过的泪,不悔梦归处,只恨太匆匆。云淡风轻地说着故事的我们,除了缅怀,还能做些什么呢。只是不料,我们到底还是活成了这样庸俗的样子,抱怨着当下的坎坷,拥抱不住过去,也抵达不了未来,遗憾我们从未成熟,还没能晓得就快要老了,尽管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
等结束了满满当当的工作行程,再想起要和渣渣一起逛逛这座城市时,时间花得所剩无几。她匆匆带我游了钟鼓楼,在赛格广场乘坐传说中亚洲第一长的电梯,吃了西安火锅,也经过城墙,抚摸千百年前历史划下的浓墨一笔。
中途下起了暴雨,乌云淘气地追赶我们,终是将我们逼至无路可退,躲在伞棚下,洗净城市数日来的闷热,听着雨声很有规律地落在湖水之中,也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其实是种可遇不可求的浪漫。
在街上转悠直到夜深,斥重金夹了三只娃娃,买了新衣服,提着四处搜罗的特产,身体本就虚弱的渣渣已经很疲倦了,我说不出更多的感激,关于她顶着烈日陪我周游城市间,四处奔波为了买到我喜欢吃的小龙虾,撑着疲惫的身躯带我走街寻巷找吃的,她说作为东道主是应该的,我想,作为朋友,她再珍贵不过。
分开那天,凌晨三点我起床赶车乘早班机,渣渣很早就醒过来,睡眼朦胧地说,前半夜死活睡不着,再后来怕我误了点,干脆就不睡了,睡眠严重不足导致我的精神触觉极为迟钝,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带给我的感动,同从前很多次,还住在一个寝室里,周末我早起赶车回家时一样,她会掀开蚊帐目送我离开,笑着跟我说路上注意安全。时间无情改变的很多东西里,多幸运,没有我们最初纯挚的感情。她送我到电梯口,挥手告别,电梯门重重地关上,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在西安数日,也遇见了一些很有趣的人,忙着相识,很快告别,有些潦草不过几句话,却让下凡的我感受到温暖的人间气息。
拍摄团队的摄像师是个30岁出头的青年,胖胖的,个头很高,纯正的北方口音,豪爽大方,是典型的北方汉子形象。他心地很好,与以往我遇见的合作伙伴都不同,会在工作上指出我的不足之处,即使我出错了,也耐心教导,并不会用吼人的野蛮方式教化。
第一天拍摄结束时,得知我是第一次来西安,他很热心地开了自己的车,载着我们一起到小巷子里吃地道的胡辣汤和腊牛肉夹馍,他说自己最近在减肥,不吃主食了,但一天一碗胡辣汤雷打不动,习以为常。胡辣汤的粘稠看起来并不好吃,各式东西混杂其中,黑暗料理应是如此,我却喜欢上了它的味道。
在北方干燥炎热的天气里,小馆简陋拥挤,七点的太阳还没落山,从窗外打进来刚好照在我眼睛里,那个瞬间,我内心是有感动的,为这萍水相逢的缘分,和陌生人的善良,大概,远行的意义也在此。
坐车回家时,我在后座扣上安全带,摄像师震惊地回头看着我,笑嘻嘻地说,“坐后座也扣安全带的人吧,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第一个是我媳妇儿”,我没好意思和他说,在深圳吧,坐后座不扣安全带是要罚款的,恶作剧般的想着,等改天他到深圳去玩了,见到城市里n号媳妇儿2.0版本时,应该很好玩吧。
是了,这个高高大大的北方壮汉,内心为自己的媳妇儿留了份柔情之地,偶然瞥见他给妻子手机备注的“我亲爱的媳妇儿”,同我们提起她,他的笑容里不无骄傲,他说,等忙过这阵子,想带媳妇儿去东北避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就像年轻的时候谈恋爱一样,一心一意,热爱眼前人和生活。
摄影师小张也是个很逗的小伙,瘦骨伶仃,梳一头打满发蜡的油头,年龄与我相差不大,所以“张老师”的高帽实在不忍扣下,便叫他小张了。简单交谈几句后,小张便和我自来熟了,闲下来的时候拉几句家常,有说有笑,倒很轻松。不知是运气刚好遇见的都是真诚之人,还是西安人热情诚恳,在片场难得受到工作人员照顾的我,受宠若惊。
小张帮我拿机器,午餐时替我打汤,偶有几句腻歪的玩笑话夸我可爱,言辞真诚,又使我相信这是发自肺腑的赞扬。听我说起男友也是这边的人,又打趣说到,没准以后你们婚礼还请我拍呢,老九听我说了这些后,特别实在地回复我,此人今后确实可以拿来一用。
客户对接人也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姐姐,看起来少女感十足,一聊才知道原来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十几年前报业发展还算繁盛,学新闻出身的她却并没有选择在报业打拼,一是图安稳,二是不擅长与人交流,如今也好,虽弃了理想,在大公司默默当文员,对功名无所求,拥有幸福温馨的小家庭,一家人和美融融,有滋有味。
她说,一起毕业的几个朋友,当初拼了命努力,好不容易当上了报社主编的位置,结果报社倒闭了,那种人生未必可悲,却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交谈中,掺杂着几声叹息罢了。
相谈甚欢,想她也算是专业出身,我与她说起自己辞职的事,对未来一片迷茫,她耐心地告诫我,年轻时还是应该耐得住浮躁的性子,肯吃苦,才能成大业。方向错了也没关系,来来回回的折腾并不多余,只要我们始终在前进的路上就好了。
说是鸡汤味十足,我却甘心受教,我们在山中树下庇荫,等待拍摄团队前来开机,闲散漫谈,倒有些羡慕起她来,清楚地知道自己追求什么,拥有这个年龄该有的成熟稳重,也未曾烂漫的少女心,真可爱。
晚上打车回家的路上,与一个新疆的司机大叔聊了许多,他用夹杂着维语的普通话向我讲述着陕西各个地方的人的特性,听闻我的男朋友是宝鸡人,他笑呵呵地说,那个地方的人都很善良,不耍小心思,诚恳踏实,值得托付。不论这番话是否有据可循,我仍心怀感激,对陌生人给予我的定心丸。
我们也聊到大城市和小城市里各得其所的生活状况,世人活着总是背负着原罪,无人例外,大都市的繁华来自地下无数人不舍日夜的推动,小城市的安生亦是舍弃山高水远的理想,成全了另一种人生所得。
他劝我,尽管工作累,也要再努力些,趁着年轻。我很认同他说的话,他比我更懂得生活的原味,接触不同的人和事,历经风霜,沉淀下的,自是一份清明闲定的心境,宠辱不惊。
下车时,我和他说谢谢,他说再见,那声语气诚恳的“再见”,与我以往听陌生人说的“再见”似乎都不一样,那一声,不像客套的敷衍,却似真的是渴盼着下次重逢,江湖茫茫偶遇知己般,在怠倦的工作里,偶然遇见的小惊喜。
凌晨的飞机穿过灰蒙蒙的云层,向更靠近太阳的方向行驶。未能逛完西安的景点,确是想留些悬念,如老九所言,别让渣渣带我逛完所有名胜,也别吃完所有小吃,有一日,他带我回到这片土地时,希望以一个主人的身份,再为我介绍这里,迎接我回家。
坐在飞机上,我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睛了,身边的人为我取了早点,我全然不知,一觉醒来,音响已经在播报落地通知了。
从机场回去的路上,我想起,小西瓜已经在我去往西安出差的日子,离开了这座城市。她刻意将分别的时间拉得有些长,拖沓着一直没离开,想必是希望稀释我的悲伤,实则,给了我很多希望,以为她说的“离开”真的只是还会再回来的那种。
直到,她说在厦门遇见了自己佩服的导演,有了愿意留下的公司,租好房子,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屏幕上黑色的方块字我写着“真好”,脑海里却闪过无数我们逛街,吃东西,看书和交谈时的影子,她是我生命中遇到的很不一样的人,可别离的模样呐,却都同以往每次一样,使人红着眼,灰颓沮,食难下咽。无妨,一次分离聚合使人坚强些,绵软的内心长出一层坚硬的外壳,像生了茧的手才敢按下吉他的弦一般,多的是期盼的勇气吧。
在路上行走,彻夜不眠的工作使我迷茫,不知所求;有时出差很多天,离开老九,逼迫自己习惯陌生的城市,吃不习惯的口味令我狼狈。然,美好的事情,也在对立面悄然生长,与人相逢,推开一些从未见识过的世界的门,走进去,或荆棘丛生,或繁花似锦,蒙头向前,游离一圈再回到原本的生活里,这个过程,并不多余。我想过,催生我成长的力量,从来不是外物,而是经历过外物的我本身。
行程中,感概良多,记性却越来越不好了,走着走着忘记一些人,忘了道别和感谢,回头想起来,满怀遗憾,又只能暗自拾掇残缺的心事,继续出发。
山长水远,曾有人同我说过,在旅途的终点,恨着的爱着的,遇见的分别的人都会再次相见,那时我们还能否记得彼此,不得而知。我想,在重逢之前,我们且先珍重眼前的生活吧,纵然路途遥远,也一定有人陪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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