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思念,总是在有月的夜里升起,而八月十五最满。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有十七个年头没在老家过中秋了。关于南国的那个小乡村,关于小乡村的中秋,一切都已渐渐地氤氲在悠长的梦里。
小时候,对于节日的理解过于直白,近乎生理。中秋到来,一是可以吃到久违一年的月饼,二是可以疯狂久违一年的游戏。
那时父亲在县城的水泥厂上班,虽然路途不算遥远,只因交通不便,所以平时并不怎么回来。然而每逢佳节,他一律虔诚地把攒好的假期和别的工友调休,骑着一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载着单位发的一点微薄节日福利,跋山涉水,兴冲冲地回到我们的身边。
现如今,人们惧怕月饼庞大的卡路里,总是象征性地“浅尝辄止”,其文化意义远甚于新陈代谢的价值。但父亲带回的月饼,在那物质匮乏的时代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美味。记忆深处,期待已久令人垂涎的月饼谈不上精致,既没有奢华的包装,也没有上等的馅料。外面只是一层简单的薄薄纸张,洇着斑驳的油渍和月饼特有的清香。打开来,可见典型的广式饼面,上面嵌满了白芝麻,稀疏间夹杂些黑芝麻。由于数量有限,独享一个过于奢华,分而食之则能老幼兼顾。月亮升起的时候,在完成一系列祭拜程序之后,母亲用刀把月饼切成若干等分,平均中也有偏倚,她会率先挑出稍微大点的那一块递给奶奶,其它兄妹一人一份,至于她自己,只是捡食分割剩余的边角料或是遗落的零星芝麻,然后说声“很香”,便表示吃过了。仨孩子中,妹妹吃得最为含蓄,她往往先是把月饼外围的芝麻抠下吃了,余下的则用手帕包好藏在衣兜里慢慢享用。我与弟弟属于那种“老鼠家里存不了隔夜粮”的人,所以囫囵之后隔日只有围观女孩子品鉴的份儿了。
吃过月饼,父亲早已把剖好的柚子掰开放到大家的面前。柚子是邻居送的,瓤有白色和红色两种。前者水多略酸,后者干巴微甜。大人阅历丰厚,单凭柚型就能识别出瓤的颜色,孩子无知,却衍生出另一种游戏:随手从筐里取几个柚子放在案板上,大家轮番上阵,通过目测手掂来确定它们的颜色,猜中多者为胜。吃剩的柚子皮也是一样好东西:解剖的时候并不彻底,在柚子的底部尚存一线瓜葛,然后用麻绳把四瓣串起,里面点一小截蜡烛,再用一根木棍挑着,这就是柚子灯了。不过追求品位的孩子还会多一道工序——雕刻,简单的只戳几个小洞,精益求精者会布局一组图案,但常常由于技艺稍欠火候,最后的造型并不尽如人意:人的眼睛是方的,鸡的腿只有一条,花朵纯粹是一个窟窿……然而这些都不碍观瞻,因为在孩子的艺术世界里,抽象与会意永远是创造的不变法门。
月亮未起的时候,大些的孩子在院子里用碎瓦片叠成一座塔,小一点的四处去拾柴,万事俱备后所有人围坐一圈,一起把柴火往塔里塞,点着了,借助微凉的秋风,用不了多久,火势就万般肆虐起来。等瓦片的温度达到一定的时候,有人把从家里盗来的菜油往上浇,火苗便腾地一声朝上方直窜,最旺的时候甚至与周围的枣树一样高。经过高温的伺候与火焰的舔舐,瓦片最终被通体烧红,即使柴火燃尽,也依旧晶莹剔透,熠熠生辉。烧塔相传源于元朝末年汉族人民反抗残暴统治,于中秋起义时点火为号。后来此举演变成一种民俗,旨在表达收获的喜悦,祝福生活像火焰一样兴旺。
放火筝是中秋夜另外一项有趣的游戏。“火筝”文雅的叫法其实就是孔明灯。它的做法不难,但要制作一个飞得既高又远的火筝并非易事。一般先用竹篾编个圆箍,其次用白纸围成一个桶状,一端密封,接着把竹箍嵌进桶口,反转糊好,再用铁丝在箍子中央扎个十字,然后找点破旧的棉絮浸在碾米坊讨来的废机油里,浸透后取出绑在十字的中心。这是火筝的燃料,分量要适当,太少,动力不足航程有限,太多自重增加,平添飞翔的困难。完工后,文艺点的长者会在火筝上题写几行诗句并落款,好事者伺机另附一句“望拾到者物归原主”云云。点火之前,大家用手托着,把火筝放在火堆上方烘烤,等它饮酣热气与人们的祝福后,有人会点着棉絮,叫声“起”,众人闻声而动,轻轻往上一举,火筝便御风而行,悠然踅向天空。火筝走了孩子们并不失落,当别处的作品飞抵上空的时候,男孩子呼朋引伴,翻山越岭,四处追捕。到手的火筝虽然只是一堆废纸,没有什么价值,但他们要的是过程的快感,结果的意义并不在心上。有时也能追上一顶署名的火筝,有心人会叠好收藏,等日后走亲访友的时候顺带还给对方,以示友好兼收获对方敬仰的目光。
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久违的故乡的中秋夜的记忆早已模糊成如同蒙了水汽的玻璃。
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游子心。
魂牵梦萦的故乡啊,今夜,我又只能在梦里靠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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