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

你写篇文章，有人评论：“多美好的生活”。

别人不知道，一天有24小时，你只选其中3小时来说。

其实那天是你一生中排得上号的最不快乐的日子之一，那些发生在剩余21个小时里的事——你不说，谁知道。

一对夫妻过着他们的生活，那是无数寻常日子当中寻常得毫不出挑的一天。

对丈夫来讲，天亮睁眼，天黑睡觉，这一天衔接着下一天，滚成生活这条钢缆。

但是作为妻子，这已是压倒你的倒数第二根稻草，扯断皮筋的力，不多不少，只需最后两下。

他依照惯性懵懂，你在平静表面下沸腾的岩浆里策划出逃——不行动，谁知道。

一个很好的咨询师，她总是支持，总是懂得。她陪你深挖，挖到比记忆更久远的地方，到你的意识所不曾意识到的地方去。

你哭，你领悟，你了解自己，拥抱自己，每一次都获益良多。

12次之后，你中断了咨询——为什么？

如果你的质地是泥，加了水，也许可以生发，可以创造，可以捏造让人惊喜的美丽。

可你不相信自己是泥。你说自己是块烂铁，再不起眼，好歹也能铮铮站立。泪水太多，你怕自己锈成渣。

你喜欢有人懂得，有人总是在，可是你发现在每周属于你和她的50分钟之外，你仍会把咨询师想起，内心便涌起巨大的恐惧。

平时可以自己告诉自己的事情，怎么现在需要想着别人呢？你把治疗的权利交到她手里，她就握住了你。

于是你取消了周一的咨询，照例不说明原因，她同意了。你想着下周一也要缺席。

你暗自决定以烂铁的围栏看守疼痛与腐烂——舒服吗？你不呻吟，谁知道。

你在一个很小的支持性团体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悬在半空没人理。

她们从四面八方伸出手臂来拥抱你，她们竭尽所能宽慰你，毫无来由相信你。

你们的话题渐渐由工作向生活延展，像吸饱水分后汁液饱满彼此支撑的根系。

你们在不同的城市，却近得仿佛伸出手可以触摸彼此。

你们分享午餐和咖啡的信息，你们畅谈读一本书的感受，你们讲述困惑与不公、发泄愤怒……然后焕然一新，整个人轻快得随时可以跑起来。

在某个瞬间你突然怕了。

你有点怕这样密切的连接，因为当你看到美丽的茶杯会想送给她，遇到精致的本子会想问她喜不喜欢，嘴馋起来想吃粉会想请她带你去。

你忽然无法设想这里面的任何一个她在某一天生你的气，不想和你说话。

于是当你想说一句话的时候，忍一下不说，于是悄悄减少冒头的频率。你觉得这样虽然没那么暖和，至少比较安全。

假设中的别人离开太可怕，你忍不住想预备出一个自己率先离开的姿势来。

脸绷得够硬肩膀缩得够紧——你在怕，谁知道。

简直像是在给自己加戏，毫无公德心的那种，罔顾事实真相的那种。

究竟在躲什么——你不肯弄明白，谁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