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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怀疑,要不是英子的电话没打通,父亲是不是就直接把她领回去,不跟他吱声了。
这个念头让他无比沮丧。可是这能怪谁呢?父亲那句只说了一半的话犹在耳边:“你这个哥当的啊……”这话就像一块大石头一样重重地砸在了他心里,把血全都喷涌出来,直泼了脸上。是啊,几百里之外的父亲都知道,你就在跟前儿,竟然不知道?你是瞎子吗?你是聋子吗?是,你是忙,单位的事,对象的事,装修的事,让你忙的像个陀螺,可是这是理由吗?当初不是你跟家里拍着胸脯打保票说要看好英子的吗……
他真想狠狠地扇自己两耳光!
你这个哥是怎么当的?当初你是怎么打算的?让妹妹报个培训班,让她边打工边学点有用的东西,打字啊,会计啊什么的,如果她愿意,最好函授个文凭,学费你给掏,然后找个文员、出纳之类的工作,找个踏踏实实的男人,结婚,让没能上大学的妹妹,也能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可是你又是怎么做的呢?除了帮着租了个房子,找了个超市收银的工作,偶尔过去看两眼,你又干了什么呢?连看的次数都越来越少了!你啊,就像一个欠了巨额高利贷的人,虽然明知拖的越久,利息越多,可还是没有直面债主的勇气,去还上一个零头!
“老板,啥时买呀,等着干活呐——你说是吧?”
老梁的话让他回到了现实。可是看着他那张油腻的笑脸,王勇的心更烦了。这个瓦工,活干怎么样不知道,别看一脸络腮胡子,嘴碎得跟个老娘们儿似的,还不如他老婆像个爷们呢——两个人的话全让他一个人说了?动不动就“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把他调回来,为的不过是一盒钉子几卷棉线之类的鸡毛蒜皮。让他先给垫付吧,又是一堆说辞!来回折腾不说,一直请假单位领导都不高兴了,每回脸都拉得老长。今天干脆给他话听:你家装修也没个人帮衬哪?
这话说到他的痛处了。当初买房子,像落水狗一样被房价穷追猛打,从二环逃出三环,从三环跑到四环,对了,奉城还没有四环,但要有的话估计也冲出去了,终于在一片绿油油的苞米边上找到了一个能交得起首付的小区——还得他女朋友那边出四分三,剩下的全是他从同学那里借的。这让未来的丈母娘很不开心,不光是为钱,主要是房子离他俩上班的地方都太远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距离就金钱,这就是穷人的经济学原理。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买房子不出钱,装修就得出力,这没什么好说的了。再说了,常丽在外企上班,假不好请,只好可他一个人祸害了。
跋山涉水地回到房子那儿,打开房门,跟正要夺门而出的滚滚浓烟撞了个满怀,把他呛得直咳嗽。烟雾缭绕间,客厅正中的沙堆上端坐老梁和老婆这对正在吞云吐雾的“神仙眷侣”——简直跟小时候家里供的灶王爷爷和灶王奶奶一模一样!结果呢?这回“十二道金牌”的原因是:“老板,泡砖的盆漏了,沙子也不够了,得赶紧补啊,不然活就没法干了——你说是吧?”
虽然明知道也是白搭,他还是忍不住:
“梁师傅,你下次先把东西买了,记好账,钱我回头一块给你算。”
“这不是钱的事。你说是吧?你也知道,装修这行道道儿多,有些事好说不好听。你说是吧?就算是你信着我了,我这人呢,也不愿意趟浑水,日后让人家说三道四不好。你说是吧?不如啥都老板你自个儿经手,免得……”
就这个时候,父亲的电话进来了。要命的是,也不知道在哪个公用电话亭打的,稀里哗啦的杂音,就跟大风吹过干透了的玉米地一样,让他连对方是谁都没听清,也难怪父亲生气。
可是,父亲是为了这个跟他生气吗?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屋里跟破仓库似的到处堆满了沙子、水泥、瓷砖以及破纸壳箱子,地面和厨房还是裸露着灰色的水泥面,只有厕所才贴了一面墙。看上去舒服点的只有客厅里的白墙,还被工人们乱七八糟地写满了各种算式和电话号码,俨然当成了草稿纸和记事本。他一时间有点茫然:这里就是向往已久的幸福生活吗?
窗户被打开了,成了内外空气交换的通道。外面浑浊的热浪和难闻的汽车尾气、人声、汽车喇叭声,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灌进来。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到两辆车顶在了一起,旁边聚了一堆人,六车道的马路成了一锅沸腾的粥。明知道过不去,还是有车辆见缝插针地钻进来,也不知道是为赶路还是为了凑热闹,给粥锅再添一把火。马路对面,一年前买房时的苞米地,已经被围挡成了工地,林立的塔吊像默片里的外星怪物一样无声地忙碌着。看来用不了一年,这里挺立起来将又是一个个“欧式大宅”或者“江南庭院”——这两年奉城就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章鱼怪兽一样,不断把触角伸向郊区,吞噬一片又一片的田野和河流。
天灰蒙蒙的,惨白的太阳像个不真实的梦,可是热度却一点也不小,蒸得人心烦意乱的。
二
人这辈子,有些事真是没法预念,谁能想到夜个儿还在三道岭赶集,今个儿就来了奉城呢?
挤上去英子那儿的公交,让他出了一身汗。城里人太多了,乱糟糟的!刚出火车站那会儿,看着眼前挤来挤去的人,脑子都蒙了。真是乡巴佬进城,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竟然怎么也想不起来英子打工的地方叫啥名了。
昨天晚上孩子他妈说,你要不跟小勇说一声,让他去车站接你,你别走丢了!他还不服气呢。倒霉的是,英子的电话还怎么也打不通,每回打都是一个女的不停地说话,还有外国人的动静,滴里嘟噜的,也不知道说啥,电话铺的老板帮听了一下,才知道是关机了,你说巧不?难不成这死丫头知道我要来,躲起来了?
算上这回,他是总共来城里三趟。第一趟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跟着一大帮人;第二趟是为了跟小勇他老丈人那头见面,啥事孩子都给安排好了;只有这趟,他一个人,除了鼻子下面那张嘴,没有人能帮他。说出来恐怕没人相信,他真是不喜欢城里,太闹得慌了!有啥办法,不都是为了孩子!
在车上咣当的时候,他最担心的事,除了坐过站,就是英子会不会真躲起来了。要是躲起来了,这么大的城市,上哪儿找她去?这孩子,也真不让人省心!主意还正,啥事也不跟家里人说。要不是媒人,他还不知道她又有对象了呢。本来昨天上集是为了买化肥和零三巴四的——种子埋地里了,今年雨水又不缺,眼瞅着苗就青垄了,该薅苗耪地了,趁这两天不忙,把东西备下,省着到时候抓瞎。他正蹲那儿挑东西呢,后背让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老哥,赶集来了?”他一听这动静就知道是谁了,脸像让火燎了一样热。现在要说最不想见的人,那就是这张喜胜了——本来好好的一件事,让这丫头整的,里外不是人——可是既然碰上了,也不能装不认识啊。唠了没两句,人家就把话扯到了英子身上:“咋的,听说你闺女有对象啦?跟老李家彻底没戏了?”他的脸又热了一下,后悔过年的时候不该让姓刘的在家里待那么长时间:“啊,你说过年时她领回来的那个吧,不行,让我捌黄了。老李家那头你先帮着做做工作,事儿没准儿还能成呢。”
“黄了吗?我咋听我儿子说,他看着你闺女跟一个男的手拉手逛街呢?”
“在奉城?”他感觉脸热得能把头发点着了:“你儿子没看错吧?”
“那也有可能。”张喜胜多乖觉啊,看他窘成这个样子,立刻把话锋转了过去:“人那么多,离的又远,他也瞅不准,就是觉得有点像。你也不用往心里去,英子要真是自个儿找到好的了,咱就跟老李家那头明说,别耽误人家,没啥不好意思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是,是。我回去这就给英子打电话,把事问清楚,不能耽误人家。”
俩人分开后,他寻思:英子要是这回处的别人还好说,就怕还是那个姓刘的。唉,过年的时候他就知道那小子不是好饼,不会善罢干休。越想心越乱,哪还有心思买东西,真接回家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告诉孩子他妈,明天要去趟奉城,把英子找回来。她吓了一跳,问是不是出啥事了,他没敢多说,她本来身体就不好,万一急个病来就更麻烦了。
“没事,上集碰上媒人了,说男方那头催着相亲呢。赶紧定下来吧。省着夜长梦多,这死丫头再出啥幺蛾子。”
有多少儿女操多少心,有啥办法呢?小勇那儿头不用他操心了——当然一时半会家里也指不上他,他自个儿那摊子事能整利索就不错了——要是再给老闺女找个好人家,哪天咽气了也就能闭眼了。英子为了这个家受了那么大的屈了,说啥不能让她再遭罪了。至于别的,她乐咋想咋想吧。
三
第一次见到刘洋,是春节回家的时候。小年那天,父亲打电话说,过两天英子要带对象回来,你们也回来吧,一家人热闹热闹,也帮你妹把把关。
自从妹妹出去打工以后,他们见面次数越来越少,有时两三年都见不上一次面,让父亲这么一提,还真挺想她的。常丽也愿意跟他回去,主要是对于英子的对象充满了好奇。可是时近年底,单位事情反倒多了,腊月二十八了,他和常丽才匆匆忙忙地赶回去,英子他们已经到家有两天了。踏进家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虽然看不清着,但不用介绍,只凭那股陌生的气息就知道那个最热情的人就是刘洋。一边抢着拎东西,一边自我介绍,嘘寒问暖。他的父母和妹妹都被挤在了一边,有些尴尬地笑着。
进了屋,刘洋让他们上炕,给他们倒水,还拿出盒软包玉溪来给他点烟,听他说不会抽烟,也没有丝毫的尴尬,又聊起了他新买的房子。听他们聊得热闹,父母讪讪地客套两句,就退到外屋忙活去了。不知怎的,眼前这个滔滔不绝的男人,让他有点不舒服。是因为那痞气的发型?还是那道眼角直到下颌的淡淡的疤痕?嘴里不时冒出的粗话?说不清。但是王勇可以确定,他和妹妹不是一路人。即使英子和城里女孩子一样喷了香水、文了眉毛、抹了口红、烫了头发,穿了和城里女孩子一样的衣服,还是无法遮掩骨子里那股这个家特有的味道。
这个家是什么味道呢?墙上那些新糊的报纸,炕上的地板革炕席,还对面墙上那些年画和挂签,破了几块玻璃的窗户,脏兮兮地堆在炕梢的被子,胡乱摞地上的粮食口袋,掉了漆的老式木头柜子和箱子,被薰得黑乎乎的镜子,破破烂烂的门帘子,还有空气中烧秸秆的气味、咸菜和酸菜的气味,院子牲口粪便的气味……这些味道,能让他身体里某个沉睡的部分如鱼得水般地活过来,有种熟悉的安稳感。
可是,刘洋怎么会喜欢这种味道呢?不光他,常丽也不喜欢,而且是毫不掩饰的不喜欢。在城里的时候,她总为自己家境不好而自卑,什么事都心虚气短,可是一来这儿,立刻就找到了富家千金的感觉:挺干净的炕还得掏出纸巾来擦几遍才坐下,英子拉着她的手热情地说话,她也是不冷不热的……
和常丽不一样的是,这个男人掩饰得很好,比他还像这个家里的人,什么都抢着干,做菜,放桌子,拿碗筷……英子也帮着他创造一切可能的表现机会。可是王勇看得出,他们的里应外合似乎没什么效果,两个老人对刘洋始终客客气气的,一点也不像对常丽那样掏心掏肺——虽然她并不领情。
第二天的下午的饭对于冬天里只吃两顿饭的父母来说有点早。不到两点,所有的菜就都上来了。大家都上了桌,刘洋热情拿出他买的洋河大曲,张罗着倒酒:“哥,现在歇过来了吧,这两天没人跟我喝,给我憋坏了!来,咱哥俩好好喝喝!”
还没等他说什么,父亲先开口了:
“小刘,酒还是少喝点,毕竟你一会还要赶路呢。”
“赶路?”刘洋的手像断了电似地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他用疑惑甚至有点慌乱的眼神看了看英子,可英子低着头,不看他。
“我们这儿没留外人过年的习惯,所以我们就不留你了,吃完饭你就回去吧,还能赶得上去县城的班车。”
“不是,姨夫,你也知道,我父母早就没了,我也没把自个儿当外人,觉得这儿跟我自个儿的家没啥两样……”刘洋意识到一个圈套正越勒越紧,有些手忙脚乱,同时用求救的目光去拉妹妹,可妹妹就像聋了一样低着头,他又病急乱投医地看老太太,老太太正在给常丽夹菜。父亲没容他再看第三个人,猛一用劲儿,把绳子勒死了:
“小刘,你这么好的条件,找我们家英子可惜了,你们俩黄了吧。”
这是商量好的。上午父亲借口上坟把他们兄妹俩叫出来——本来想叫上常丽,可她以为是真去上坟,一脸的不情愿,王勇他妈解围说:“家里忙不开呢,给我留个人吧。”英子想让刘洋也去,父亲火了:“这大丫头了,说话也不走脑子,有让外人去上坟的吗?!”——在能看到老坟圈子的高处,父亲表明了态度:跟刘洋这门亲事不能成!英子没想到让她出来是说这个,立刻火了,顶嘴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来包办婚姻这一套!”父亲不理她的阴阳怪气,不为所动地说:“你要跟你哥一样是个男孩儿,我才懒得管你找什么人,只要你自己看着好就行。可你不一样,我不能像张财一样,好容易养活个闺女却喂了个狼羔子,还把一家老小都搭进去!”
旁边荒草丛里的一只麻雀被惊着了,扑棱棱地飞到了远处一棵杨树梢上。
张财一家被灭门是十里八村都知道的一桩惨案。一家六口,包括老两口、张财的儿子、儿媳妇和刚出满月的孙子,还有他的闺女张丽,一夜之间都被杀了。下手的就是张丽的男人,被抓了个现行。这张丽是个出名的大美女,正月里攒会,不管是扭秧歌还是唱落子,她都是台柱子。特别是喝青衣,扮相那叫一个漂亮,真真正正的楚楚动人,唱的也好,再长的唱段也不用人提词儿,地上流水天上云般一气呵成,直喝得台上台下肝肠寸断,泪水涟涟。只要有她出场的戏,从来不会冷场,看的人乌泱乌泱的,老头老太太们一边看一边抹泪;年轻小伙更多,不看戏,只看人。他和英子那时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张丽外出打工时找了个对象,可是那男的对她不好,常打她。她跑了回来,说要离婚。当天晚上,那男的就追来了。第二天警察来的时候,张财家的小院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和当初看张丽唱戏时一样多,他和英子也去凑热闹。尸体他们没看到,只看到院子里到处是血。当时也是十冬腊月近年根儿的时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血腥气照样流动得汪洋恣溢,无孔不入,让他印象极为深刻。
看着父亲那张铁青的大长脸,英子知道她和刘洋是没指望了。这个家就这样,父亲同意的事怎么样都行,他要是打定了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英子不再犟嘴,低着头,整张脸都笼罩在红色的羽绒服帽子的阴影里,只有几缕头发露在外面,阳光下呈半透明的金黄色,在风里瑟瑟发抖。看着她那副泫然欲滴的样子,王勇的心里挺不是滋味。虽然他也觉得刘洋不是个合适人选,但是还是觉得父亲这样霸道地搅黄妹妹的婚事有点不太妥当。可是为了妹妹好,或许只能如此吧,也许以后她会理解吧。也许。
刘洋像窒息似的,脸刷地红成了紫猪肝的颜色,那道伤疤变得鲜红,活灵活现起来,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凌厉的光,让他有点紧张,让他想起昨晚看到刘洋胳膊上那只老虎纹身,还有父亲说过的刘洋曾经坐过牢的话……
显然,刘洋还想垂死挣扎一下:“英子……”
“怎么,她欠你钱?”父亲截在了半路,没让他剩下的话走到英子那儿。
“不,不是……”
“那最好,要是她欠你钱也没啥,咱买卖不成仁义在,欠多少我们还你,加上利息也中,不能让你赔了。”
“姨父,看你说哪去了,不是钱的事。英子,你说句话啊?”
英子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刘洋,要不你先回去,以后我再……”
“英子!”父亲猛地一嗓子把她的话剁成两截,不给刘洋任何缓气的机会,然后继续心平气和地跟这个可怜的男人说:“你别听她的,你们俩没有以后了。我们年纪大了,得把这个老闺女留在身边,也是个照应。对了,我们已经给她定好人家了。王英没跟你说吗?”
父亲这是明知故问。虽然他当时和英子说已经给她找了媒人,定的她的一个同学,让她告诉刘洋,赶快滚。可谁都知道,她是不会跟刘洋说的。而且,那时英子已经走远了,听没听见都不知道。父亲也不管,嘀咕了一句:“请神容易送神难哪。”背着手向着和英子相反的方向走去。在他的前方,一棵老榆树的下面,密密匝匝地挤挨着数不清的高高低低的土包,老王家的那些祖先,就静静地睡在里面。父亲佝偻的背影,显得特别苍老。
他呆站在原地,头顶是明晃晃的太阳,脚下是无数人用一生踩出的小路,大片的黄土地从他的脚下伸展出去,直到遥远的天边。天与地的交汇处,山影淡得像一抹青烟,一阵风就会给吹走似的。村庄就藏在大地的褶皱里,淡蓝的炊烟从人家里升上来,如纱如缕地弥漫在田野上。从村庄里传来来孩子们的欢笑声、爆竹声、鸡鸣和犬吠声,是那么的遥远、安静和祥和。在他们出来的时候,村子里已经有人家贴对联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和煮肉的气味。
他送刘洋走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村子里很安静,应该各家各户都团坐在炕上吃饭。本来英子也想送他,被父亲喝住了:“打今个儿起你给我老实在家呆着,再到处乱跑,腿我给你打折了!”当然父亲他们也不会送去,送刘洋,不,是监视刘洋走的任务当仁不让地落在了他的肩上。一直送到三里外的公交车站,看着刘洋上了车。一路上刘洋只是勾着头走路,不说话,临上车时才抬起头对他说:“哥,你相信我对英子是真心的吧?”他看到刘洋的眼睛里有泪光,心想:这男的没准儿是真的喜欢妹妹的。一阵微风吹过,脸凉凉的。他说:“你会遇上更好的。”刘洋没说什么,苦笑着摇摇头,上车走了。
四
人不信命不行,要不爸怎么总说:贫不与富斗,人不与命争呢?真有道理啊。
要不,为啥不早不晚,偏偏今个儿早上手机忘充电了呢?要是手机有电,开着机,爸到车站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就不会打不通了。那样的话,她事先还能和刘洋商量商量,也不至于她一个人孤军作战。
命啊,她这辈子的命就没好过。在别人那里顺理成章的东西,到她这儿就是费尽周章还是一场空。大学是这样,爱情是这样,连留在城里这么简单的事,还是这样!
话又说回来,她爸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真被惊着了,就是当时有个外星人出现在她跟前她都不会那么惊讶!她真怀疑自个儿眼睛花了。可是,眼前这个满头乱得跟杂草似的灰发的小老头儿,不是她爸又是谁?现在城里人谁还穿这种土得掉渣的蓝色中山装?脸皱巴跟个核桃似的,看上去脏不拉叽的,人家城里比他大二十岁的看着都比他少新、干净……
她能想到啥呢?啥也想不到!就像她当初想不到自己找的对象在家里人的眼里就那么一文不值!不过,当刘洋被撵走时她还没有特别难受,觉得没准儿这是老天爷在帮她的忙,借她爸的手替他俩这么多年的分分合合做了个决断呢,心里竟然有几分解脱后的轻松。当然,那时她也没想到,后来自己竟然会想他想到撕心裂肺的地步……
就像一个被截肢的人要过段时间才能慢慢感觉出疼痛和残缺一样,她也是过了好几天才发现刘洋对自己是那么的重要。她就像被扔上岸的鱼思念水一样疯狂地思念着刘洋。每时每刻,他的面孔都在她的眼前,不管她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过往的细节在她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刘洋用他的破自行车后载着她穿行在深夜的城市里,夜风撩起她的发梢,她的脸紧贴着他那壮实的后背,一边感受着他的热度,闻着他的汗味,听着他的喘气声,一边抬头看着城市上空的星星……一边想,一边发出无声的微笑,泪水却止不住地涌出来。那时,她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头发成把成把地往下掉,不吃饭也不觉得饿。她要是再不从家里跑出来,她真怕窒息自己会而死。
那时,她心里不停地盘算:要不要为了自己的幸福争取一次?要是她这一辈子总这么顺天由命地过下去,她怕有一天她会后悔。当她从家里跑到县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刘洋打了个电话。当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他们俩都哭了。是刘洋劝她去奉城的,他说越是她们家的人不接受他,所以才更要创造相互接触的机会,让他们了解他,认可他。她到奉城的当天晚上,他就到了,当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的时候,他发誓说再也不离开她,要让她幸福一辈子。那一刻她觉得好幸福,认定了刘洋就是她的命,哪怕他真把她碎尸万段她也认了。
她爸出现的这一刻,她开始后悔没听刘洋的,早点告诉她哥他们又在一起了。她总是怕,怕哥知道了她再被带回家去,所以总是等等,再等等。可是纸里包不住火,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主动交待总比被人发现好。这下,不光哥知道了,爸也知道了——要是哥不知道的话爸怎么出现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过还好,她爸看上去并不那么凶神恶煞,更多的是疲惫,还有那么一点让她心酸的怜爱。在张口之前,她就暗下决心:这次不管她爸威逼还是利诱,来软的还是来硬的,她都不会跟他回杨树沟了,他总不能真拿绳子把她捆回去吧?
五
他一直都不知道,父亲唯一一次外出打工时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对城市的感情如此复杂。
那时候他还小,八九岁,还是十一二岁?记不太清了。反正是他还没上初中的时候,父亲看别人打工挣钱眼热,不顾妈的阻拦,跟同村的人进城了。去哪儿了?是奉城吗?他也忘了。总之,大约一个多月,妈的腰腿疼犯了,别说下地干活,就是烧火做饭都不行了。只好托人带话,把父亲喊了回来。在父亲要到家的那天,他和妹妹充满了期待,玩具、巧克力什么的他们不敢奢望,一个又香又软的面包和一件新衣裳,总会有的吧?盼了一整天,太阳落山的时候,终于把父亲盼回来了。可是他们快不敢认他了,又脏又臭,一脸疲惫,像个要饭的。最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是,父亲除了当初他从家里背走的那卷背褥,什么也没带回来。当时妹妹哭了没有他不记得了,可当时他自己寒彻骨的失望,到现在还能感觉到。
父亲跟他们什么也没说。他还是后来听他妈私下里说的,他爸一分钱也没带回来,他妈让他们别瞎打听,省得他让父亲心烦。
打那以后,父亲供他们念书的信念更坚定了,总是说:只要你们能念,念到哪儿我都供,砸锅卖铁、拄棍儿要饭我都供。他还说,城里好吗?当然好,跟农村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是你得考上大学,以一个大学生的身份到城里去,不然,你一个打工的,没人瞧得起你,就连人家的狗,都比你强。
其实就是父亲不说这些,他也知道念书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出路。谁想一辈子都窝在山沟里面,跟在牛屁股后边垄沟里刨食呢?谁不想过上城里人那样日晒不着雨淋不着的干净、体面的神仙日子呢?这道理,不光他懂,他妹妹也懂。
那些话,在他上了县里的凌水一中之后,父亲就不再说了。
凌水一中是县里的重点中学,跟乡下学校当然不是一个档次的。上了凌水一中,就意味着半只脚已经踏进大学的大门了。可花销也是乡下的中学没法比的:学费、书本、住宿费、伙食费、补课费、资料费……还有他从不敢跟家用里提的营养费。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同学,高一时就补充营养了,早晚冲杯奶粉、吃个煮鸡蛋什么的。他只有眼馋的份儿。大家都说,上高三必须得喝奶粉了,哪怕是最便宜的也得喝,不然身体肯定顶不住。可是他真不知道怎么跟父亲张口。他就像个吸血鬼一样,吸光了家里的钱,下面还有他妹妹呢——她学习更好,不用说,再过几年又是一个吸血鬼。
当时他总想,父亲是不是后悔跟他们许的愿了。许愿容易还愿难,不光是要钱,简直要命啊。
这个时候,父亲想去打工也出不去了,因为妈的腰腿疼越来越严重了,根本离不开人。只能靠那点庄稼。可是跟老天爷讨吃的,哪儿那么容易?收成差,粮食还贱,税又重,花钱的地方还多……对此,他只能昧下良心,装看不见。所能做的就是,能不张嘴的尽量不张嘴——谁知道哪一次张嘴就是最后一根稻草,让断龙石在他即将冲出杨树沟的时候轰然落下呢?
可该来的终究会来,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高二那年的四月,他三月份正式开学后的第一次回家——凌水一中每个月只放一天半假,让乡下学生回家补充给养。天已经擦黑的时候,父亲带着一身疲惫的汗味回来了,看到他,脸上没半点喜色,却拉得更长了。他也习惯了。妈骂他们的是俩“要账鬼”,对极了,有谁会喜欢“要账的”呢,何况还是个“鬼”?
可再不喜欢,父亲通常也会问他一句:这回要多少?这次他竟然没问。他闻到了危险的气味。虽然话就在嘴里转悠,可他把牙咬得死死的,免得它们一不小心溜出去惹祸。
十五度灯泡的黄光下,一家人守着一碗咸菜条吃饭,谁也不吱声。他感到空气中危险正在不断聚集,等哪个不知好歹的火星的出现。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妈再也忍不住了,目光像锥子似地盯着他们哥俩:
“你们俩都别念了,回来帮你爸干活!念,念,念,吃人不吐骨头!非得哪天把我们俩都逼上吊了不可。这么大孩子了,哪家不是帮着添点进项了,还祖宗似的供着?”
英子呆住了,停止了往嘴扒拉饭的动作,看了看他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父亲。可是父亲铁青着脸,不说话,只是低头吃饭,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他听见了断龙石落下来的风声,心里“咯噔”一下,低下头,继续吃饭。
“看你爸干啥?他脸上能看出钱来?你们不全回来也行,至少回来一个!也帮衬一下家里。万一都念不出去,多少钱都扔水里了……”
他们终于撑不下去了,他心想。听妹妹说,她这个学期的学费和书费还没交呢,已经被学校撵回来好几次了。看来父母已经打定主意,就等他回来摊牌了。家里养着猪,他们从没自己吃过,都卖了;家里养着鸡,下的蛋也都卖了;只有过年过节买点肉,打斤豆油,只有来客人了吃点,平时菜里根本见不到油星儿……可是家里还是没存下一分钱,反倒欠了一股债,这种日子任谁也熬不下去——断龙石,终于落下来了!
“都别装哑巴!快说,你们俩谁回来,你,还是你?”妈声音一下子高了,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手指头狠狠地戳着他俩的额头。他把头埋得更低了,在更加昏暗的光线里,筷子继续在碗里扒拉,也不管扒拉着还是没扒拉着。妹妹嘤嘤地哭起来
“不吱声你们以为就没事了?你们自己选,实在不行就抓抓阄……一群败家子儿,白眼狼,不知道体谅一下大人,非得我们都累死,把这个家吃黄了不可……”
妈絮絮地说着,没有人搭声。他的耳朵全力捕捉另个人的气息。因为他知道,妈的发怒不过远在天边的电闪雷鸣,父亲的话才是砸到头顶的雨点冰雹。妹妹的哭声让他心烦意乱:从小到大就知道哭,装可怜!这时候,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父母也能像别家那样重男轻女,多好……
生他妹妹的时候,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很严格了,妈还响应号召去做了结扎手术。不知是医生技术不行还是咋的,手术做完还不到一年,妈的肚子又一天天大起来。一向是树叶掉下来都怕砸脑袋的父母,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没有再次响应号召去做流产手术,而是过上了东躲西藏的超生游击队的日子。在他三岁多的时候,英子出生了。虽然为这个老闺女此交了一笔对当时来说数额很大的罚款,还拉下了饥荒,也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对她的疼爱:有了好吃好玩的得先让妹妹选,剩下的才是他的;妹妹有什么要求,父母不管多难都尽量满足,要是他的话只能是讨骂;他们俩打仗了,不管有理没理,挨打挨罚的也总是他……
不会这回还是这样吧?
还好,直到饭吃完,进被窝睡觉,父亲都是一声没吭。
他睡不着觉,暗暗盘算谁的机率更大些:他高二,他妹妹初二,他有一年多高考,他妹妹有一年中考,他应该能考上大学,按他们家的状况,让他妹妹考高中的可能不大,但她要是考中师或中专,考上的机会非常大,而且中师或中专花销要比大学少,上的年头也短……他觉得身上燥热难耐,把被子掀掉些,翻了个身,换个角度继续想:如果他妹妹退学了,出去打工肯定不行,虚岁才十七,身份证还没领呢,只能在家帮妈做做饭;要是他退学,无论出去打工还是在家下地,对家里的帮助肯定都比妹妹大……
这一晚上,他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觉得热,怎么也睡不着觉。每一次翻身,都觉得自己脖子的绳索紧一道,必死无疑。家没钟表,他也不知道到底几点。听着外面鸡叫了两遍,窗子上有些微亮了,家里人都睡着,父母打着惊天动地的酣,妹妹则不时地在梦里传出声啜泣。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天赐的良机。他悄悄爬起来,偷偷摸摸地收拾了东西,推门走进晨光微露的夜色里,骑上车子回县城了。
接下来的那个月,是他这辈子最艰难的一个月。吃饭钱都是跟同学借的,每天都要精打细算:每天早饭多买几份馒头和咸菜,当作午餐和晚餐,每隔三五天在中午或晚上再要份素菜,也就是白菜豆腐之类的。就这样,最后的一周,素菜也买不起了。最后两三天,他每顿也只能吃一个馒头,还有早上剩下的点咸菜。由于吃不饱,往往才上一两个小时课就饿了,有时头昏眼花,直冒虚汗,连老师讲什么都听不清……那时他真希望父亲出现在门口,给他送钱来。可他知道,父亲要是来话来只能为了一件事:领他回家。
熬到放假那天,只够买一个馒头和一碗粥了。他早上把粥喝完了,馒头吃了一少半。一个月没回家了,同学们都是归心似箭,不少人早晨就把东西收拾好了,放学铃一响,就都冲了出去。偌大的教室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磨蹭了一会儿,回到宿舍,宿舍也是空荡荡的。他慢慢地把大半个剩馒头吃了,挨到了下午两点多,空荡荡的校园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了,跟游魂一样,还有那个破破烂烂的古塔。塔顶上空盘旋的燕群是那么聒噪。他必须回去了,否则真要变游魂了。
从县城到他们家这五十里路,他不知道骑了多少次,第一次感觉这么漫长。骑到一半就骑不动了,腰酸,腿软,浑身虚汗,气喘嘘嘘。车子也扭来扭去的,就是不见路程缩短。上坡时他只好推着走,到平道或下坡时再骑上。离家还有十来里路的时候,就连平路也骑不动了,只好上半身趴在车把上推着走。太阳斜挂在西南的天空上,阳光温暖而柔和,吹在身上的风也是,路旁边的柳树已经发出黄绿的叶芽,田里已经有人扶着犁杖种地了。在一个半坡上,他看到路旁有一畦鲜嫩的小葱,已经有一巴掌高了。他嘴里充满了口水,心跳得厉害,看看左右没人,三步两步跳到葱地里,胡乱薅了几把,塞到嘴里,一边嚼一边慌里慌张地跑回来,跳上车子,冲上了坡,一直骑到了家。
到家的时候,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升起了炊烟。没看到妹妹,妈正在烧火。她给他用热水泡了碗小米饭,端上一碗咸菜:“你先掂巴一下,一会儿饭就熟了。”说完就又去外屋忙活了。父亲回来,已经是天擦黑的时候了,脸上除了疲惫,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消沉感,见他也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淡淡地说了句:“回来了。”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不见妹妹的影儿,他也没敢问。每个人都低头吃饭,谁也不说话。既没不责怪他的出逃,也不问他这个月是怎么过来的。等到吃完了饭,收拾完了碗筷,铺完了炕,准备睡觉的时候,妈妈从漆面斑驳的柜子里翻出一个小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是零零碎碎的几百块钱,递给他。他干着嗓子问:
“英子呢?”
“跟她同学一块打工去了,走半个多月了。”
六
马路上车来车往,一切正常,根本看不出曾经发生过刮碰、大拥堵的样子。路边,不知什么树上的花朵如火如荼地开得正艳,树下有一个红衣服的年轻女人哭得梨花带雨,不可自抑。一阵风吹过,落红如雨,纷纷扬扬地洒了一地,也落了那个女人一身。
在往英子那儿去的公交车上,他不禁想起父亲在电话里说的话:“你这哥当的啊——”父亲的责备很有道理,或许他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妹妹。小时候,英子梳着两只羊角辫,拖着鼻涕,可怜兮兮地跟在他的屁股后边,央求说:“哥,带我一块玩呗”,他总是满心的不耐烦:“别跟着我,找你们小孩儿玩去!”上学以后,被父母逼着给英子辅导功课,他也总是训斥她:“你笨不笨哪,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英子被说哭了,他也从没安慰过,反倒心安理得地丢下她跑出去玩了。尽管这样,英子从来不在父母跟前告他的状。每当父母打他的时候,英子还总帮他求情,可他从来没有感激过,觉得她是在猫哭耗子假慈悲……
兄妹俩关系最融洽还是他在上大学的时候。大学四年,他一直希望英子能来他所在的城市打工,英子也说要来,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来过。空间的距离反倒让他们俩的心近了。他们像朋友一样通信、打电话,畅谈发生在各自身边的趣事,谈论对生活的看法、对爱情和未来的向往……看到他总是接到神秘的电话和来信,同学们都以为他有个外地的女朋友,再不就是网友或笔友。等到他临近毕业,忙于找工作的时候,这段美妙的时光很自然地消失了,就像它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对妹妹的亏欠,却从来没有消失过,它就像刺一样扎在他心里。这让他他的大学生活远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和快乐。他比以往更沉默。别人通过逛商场、看电影、学跳舞、唱卡拉OK、谈恋爱来挥霍青春,享受甜美的大学时光;他像一个影子一样过了四年。当然,他并没有虚度他的大学生活(他也没这个资格!),只是走了一条与别人截然不同的路。他像苦行僧一样,他的修行就是在图书馆里学习或者做家教、打零工来勤工俭学,顺利毕业、找份像样的工作就是他的正果。他打扫过学校的宿舍、食堂、图书馆、阶梯教室,冲洗过厕所,寒假时一个人在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的图书馆里当过更值人员——最多的时候,他同时兼了四五份工作。他这样做,不光是为减轻家里和妹妹的负担,更是为了让那根刺扎得轻些。
可是,那根刺仍时时让他的心鲜血淋漓。对此,他甚至有几分喜欢,有时还希望它刺得更狠些。有一天,他占在宿舍的窗前看着下面小如蚂蚁的行人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个声音说:你这窝囊废,活着除了拖累别人,还有什么用呢?跳下去得了!他吃了一惊,因为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他随即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心想,对极了,跳下去吧,大家都轻松了。这时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说:你死了,你妹妹的学白退了,她的苦、家里人的苦、再加上你自个儿的苦就都白吃了,你对得起他们对得起自己吗……他就这样站在窗前,局外人似地听这两个声音吵来吵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如梦初醒:你在干什么?要自杀吗?吓了自己一跳,赶紧离开了那个窗口。
他唯一帮妹妹做过的,就是在她刚出去打工的时候,一直到处搜罗初高中的学习资料教材寄给她。他希望有一天家里生活好了,他可以反过来供她上大学。这样的日子大约有两年多吧,一次妹妹打电话告诉他:哥,你别替我操心了,咱家出一个大学生就行了,我没那个命。父亲也跟他说:英子你不用管她,打两年回来嫁人了,上什么学啊。说得他好难过。
也许,自从他从家里偷偷跑出来那个清晨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只有妹妹将来过得幸福,才或许让他可以获得些许救赎。
七
那天的情景,许多年以后他还清楚地记得。
进屋的时候,电视上正无声地播放汶川地震救灾的画面,可是屋里的两个人谁也没看电视,父亲阴着的脸上充满了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的无奈;英子给他开完门后,气鼓鼓地坐回自己的床上,脸上写满了“你看他干了什么好事”的愤愤不平。一看这情景,王勇就知道,虽然只是过了短短几个月时间,已经攻守异位,形势对父亲非常不利了。可是他没有心情理会这些,而是观察了一下屋里的东西,应该是英子一个人住。他暗暗地松了口气:只要两个人没住到一块,一切就都有转机。
王勇的到来,无疑让父亲看到了己方力量的加强,可是还没等他张嘴,英子倒先开口了:
“哥,你猜爸这回来干啥来了?让我回去相亲!可是他给我定了个啥人家?仗着自个儿是村长,平白无故地把邻居家的儿子打死了,推到河里说淹死的,然后靠上边有人把事摆平了——你们就不怕哪天我也被他们害巴死了?我可没杨三姐那样的妹妹去给我申冤告状去!”
给妹妹定亲这事春节回家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可是却不知道是这样的人家。他有点不敢相信:父亲不是最烦仗势欺人、溜须拍马的事吗?
英子这一招凑效了,父亲的气势有又矮了一截,耐心解释道:“那是他大爷家。我打听过了,男方父母都老实巴交的。我是这么寻思的,家里有个顶楞的亲戚,省得挨欺负。你爸这么多年还少吃这个亏了?男方是英子同学,人我看过了,个头、长相啥的都不差,关键是人老实,不能让英子受屈。”
“可不是老实吗,闷痴闷痴的,连句话都说不清楚,连个数都算不明白——行,我不说那个陈谷子烂芝麻,就说现在!你看看现在年轻人还有几个在村呆着的?就是村里,人家也做个买卖、扣个大棚啥的,他可好,还一心普正地种庄稼呢。不有病吗?”
英子的咄咄逼人把父亲惹火了:
“谁说非得让你嫁他了?这个不满意不还有别人吗?这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绝了?你就非叼住一个刘洋不放!”
英子用鼻子哼了一声,虽然没说话,可是表情很明白:你管不着!
从这时起,英子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任凭这爷俩磨破嘴皮,说得口干舌燥,可话就像泼到石头上面的水,一点效果都没有。所以,刘洋的出现,倒也起到了打破僵局的作用。
门是王勇去开的。他看到了刘洋和英子两个人对上眼神前后微妙的神情变化,明白了之前的强硬不过是英子的外强中干,而刘洋还是担心过年时他孤军作战的那一幕会再次重演,可是两人一接上头,王勇明白:父亲没戏了。
后来他无数次会想那天发生的事,还是没有弄明白:一副好牌,怎么让刘洋打成了那个样子?
刘洋应该知道,只要英子铁了心要跟他,神人没治。毕竟又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时代,父母有什么权利干涉子女的婚姻大事呢?就是老人再不同意,两个人生米做成熟饭,等到他们的闺女怀了你的孩子,他们家人就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现在农村这样的事太多了。大不了多要点彩礼钱,可欠下饥荒了还不是两个人的?接下来的事还不是像老话说的,丈母娘看姑爷儿,越看越好看——不好看又怎么样?姑爷儿不好看,孩子好看,隔辈儿亲。
当然,对于他的出现,特别是英子对他那副亲热劲儿,父亲是悲愤交加的,刚才在自己闺女那里受的气一下子都有了出口:
“你来这儿干啥呀?你给我滚出去!”
这时候只要刘洋服个软,说点好听的,给父亲个台阶下,他就胜券在握了。
可是他没有,反倒不阴不阳地说了句:“我咋不能来呢?门上又没写‘刘洋禁止入内’!”
王勇怎么也想不明白看着那么精通世故的刘洋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他是被父亲的语气激怒了还是得意忘了形?
不管怎样,父亲更加生气了,语带辛辣地说:
“刘洋,人要脸树要皮,你好歹也是在外边混的,咋恁么脸皮厚呢?过年时我都把话说的恁明白了,你咋好意思还缠着我闺女不放呢?你就不撒泼尿照照自个儿,你配得上我闺女吗?”
刘洋一下子被激怒了,脸上的疤痕狰狞地活灵活现起来,眼光也冷硬起来:
“冲英子我叫你一声姨父,把你当长辈看,咱都好好说话——”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觉得我配不上英子,可是你既然这么看重自个儿姑娘,为啥还要让她出去当小姐呢?”
石破天惊!这那里是话?分明就是颗原子弹!让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出现一阵短暂的炫目的空白。最先反应过来的刘洋自己,他打自己嘴巴一下:“看我这张臭嘴……”然后带有歉意地去拉英子。英子甩开他的手,弓下身子,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哀嚎:
“刘洋,你这个王八蛋!你不说到死都不说,不让我们家里知道的吗……”
八
进城不到两年,英子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她终于理解,所谓的名字,不过是个符号。每换一个地方,她就会替自己选一个让人听了就酥半边的符号,当然,也有别人给选的:美美、柔儿、娇娇、朵朵……多得连她自己都记不清,真实的名字反倒成了不能碰的秘密。这是规矩。进了这行,就要把父母给自己起的名字忘掉,不,说得更确切点,是关在心里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省得关键时刻它出来捣乱。
一切都源于那个蝉声和阳光一样泛滥的下午。那年正好是世纪之初。后来她想,这或许上天在暗示她:“侯门一入深似海”,“英子”属于前尘往事,不可追了,等待她的,将是一个全新的世纪。
当时她正在一家餐馆当服务员,和一起出来的人都没了联系。中午的忙碌刚刚过去,一身酸痛地坐在风扇底下发愁:家里来信了,说妈的病又犯了,问她能不能寄回点钱去;哥的信里是不会提钱的事的,可是给他定期寄钱她是不会忘的。这已经是她能找到的最好工作了:一个月六百块钱,管吃管住。六百块钱,就是再省也没几个,管得了这头管不了那头,怎么办呢?
这时眼前的光线暗了下来,她有点厌烦地想:谁啊,这个点还来吃饭?抬头往门口看去,看到的是鲜红的脚趾甲,粉色的高跟凉鞋,纤细的小腿,阳光下格外娇艳的吊带短裙,玲珑有致的身材,微笑着的精致的小脸——娆姐!
这是她第一个想起的称呼。娆姐姓什么?她真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她喜欢别人叫她娆娆。那阵子老板实在招不到人了,才招来这么个“狐狸精”。大家背地里说老板要改做“卖肉”的生意了,以及诸如此类让她似懂非懂的话。娆娆对此一笑了之,照样忙时嬉笑着给客人上菜,闲了坐在一边修指甲,从不和大伙闲扯。当然,也没人跟她闲扯。娆娆闲极无聊了,就会逗她说话,管她叫小妹妹,说她性格好啊,长的耐看啊,有气质啊,总之都是些让她脸红又很喜欢听的话。她呢,也喜欢和娆娆说话。这或许是由于她们俩都被人孤立有关吧。但是直到娆娆离开店里,两人的交情也只说说话而已。此刻,她还是不顾其他人复杂的眼光,惊喜地尖叫着,迎了上去。
一番嘻嘻哈哈的闲扯过后,娆娆若无其事地提起自己开了个理发店,是做“那个生意”的,现在缺人手,问她愿意去不?突然之间,她有如醍醐灌顶,一道强光把她一直浑浑噩噩的大脑照得雪亮,立时明白了“那个生意”是什么生意,也明白了以往店里人为什么要用那样鄙视的态度对待娆娆,全身的血液被猛烈的羞耻感追得从心脏窜到脑顶,又从脑顶逃到脚趾尖。看到她窘成这个样子,娆娆笑了:“我的小妹妹终于懂事了。懂事了好哇,懂事了就知道深浅,就知道自己拿主意了,无论去或者不去,我都不是诱拐无知少女了。”又待了一会儿,娆娆款款地站起身,柔声说:“小妹妹,想明白了,给姐姐打个电话,或者直接到店里找我都行。”然后袅袅地走了。
一个星期后,她没有打电话,径直拎着行李来到了娆娆那个打着理发店招牌的地方。娆娆用平静的微笑迎接了她,不像是迎接一个内心经历残酷血战的幸存者,而是迎接出去逛一圈的姐妹。她跟娆娆说,虽然来这里,但是有些条件,如果娆姐不答应的话我立刻走。娆娆那好看的眉毛带着笑意夸张地翘了翘,静静地听她说下去:平时在一楼理发店帮忙,洗头什么的都干,工钱要照付,来客人了就伺候客人,但只干手活儿。说这话的时候,全身的力量都冲出来,在她的身体外面结成了一层硬壳,撑着她,不至于被一阵风吹倒。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有点奇怪,会像刚进城时总在空闲时间看课本那样成为笑柄。没想到娆姐淡然接受了她的全部要求,仿佛这些再正当不过,只是浅浅一笑,告诉她:“别叫我娆姐了,现在我叫媚儿。”
也就是在那天,大家给她选了一个与她很不相符的名字:美美。
虽然入了行,可离脱胎换骨还差的远。虽然她竭力想让自己看上去老练些,可是还是闹了不少笑话。一段时间下来,她的收入与姐妹们相比,连人家的四分之一都不到。她们告诉她,来这儿的大都是打工仔,或者城里没啥钱的,不少人舍不得钱做全套,不然她挣的会更少。不过在她看来,已经很可观了。当她把这些钱寄出去的时候,感觉一股清流从心头奔涌而过,把前些日子在心上淤积的污垢冲刷得一干二净。
看着姐妹们的大把钞票,她也眼红。她想,就是不做全套,是不是也做些口活儿或胸活儿之类的,能再多点收入?来客人时她也试过几次,可是当男人那个又黑又丑又骚又臭的东西塞到嘴里时,她总忍不住恶心,胃里的东西直往上涌,有一次把中午吃的麻辣烫全翻出来,吐了人家一裤裆,结果被狠狠地打了一耳光。至于胸活儿什么的,要她在一个陌生人眼前脱衣服,实在不好意思。提起这事,姐妹们就笑骂她:真是个完蛋玩意儿,入了这行,还当什么贞洁烈女啊?她不想当贞洁烈女,就是过不了心理这一关。
可是有些事情,是由不了自己的。有一天,她给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做手活儿,做着做着把火给做起来了,那人把她一把推倒,裙子和内裤都给撕烂了,掰开她的两腿,不知道捅到什么地方里去了。她那个疼啊,觉得整个人都被撕裂了。她又哭又骂喊“救命”,可是都不能让上面那个比山还重的家伙停下来。外面的姐妹们听见了,只是嘿嘿地笑,没人管她。她只好安静下来,认命。她不明白,看穿着也是个挺体面的人,嘴巴怎么那么臭,比老家的粪窑都臭,还恬不知耻地往上凑想亲她,恶心死了。她一边躲着他的嘴,一边移开视线,分散精力,盼着大叔吭哧吭哧的努力赶紧结束。
下午的明亮的阳光,透过耦合色的窗帘丝丝缕缕地洒落在她的脸上。窗帘上的污渍在阳光下也变得别有韵味,像是古人的写意山水,被一阵阵轻风推着,起起落落。有那么一瞬间,她恍忽了,觉得阳光像无数根纤细的管道,把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吸走了,传送到遥远火热的远方去了。这个细节印象极其深刻,日后回想这个下午,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丝丝缕缕的阳光和随风起落的窗帘,历久弥新。
大叔终于完事了,倒也认账,二话没说扔下一把钞票,比她做十个手活儿挣的都多。大叔走了,姐妹们涌进来,跟她开玩笑说:“你挺厉害啊,这么快就让那个老东西缴枪了,看来真是干这行的料。”她不理她们,只是哭。大家看她伤心,安慰她:过了这关就好了,没什么怕的了。其实她倒也不是哭这个,只是替自己亏得慌:原来有些年轻的长的帅的要跟她做,她都不肯,到头却便宜了这个肚子上扣口锅的老东西!
之后,她真就渐渐放开了,来了人也敢主动迎上去了,用甜腻得自己都恶心的声音说:“大哥,玩玩呗,手的胸的或全套的都行,保证让你开心。”只有一样,口活儿还是不行,恶心。她下定决心:客人要是敢硬往里塞,她就嘎嘣一下给他咬断了,哪怕打死她也绝不含糊。不过一直没遇上这样胆大的客人。
她在娆姐,不,媚儿那儿没干半年,就离开了。不光她离开了,所有的姐妹,包括媚儿自己都离开了,因为扫黄。派出所的副所长看在媚儿跟他的情分上,提前通了气,媚儿立刻把店兑了出去,大家散伙了。她跟另一个姐妹离了这个城市,去了南方,从此过上了漂泊不定的日子。有时在理发店,有时在足浴屋,有时在按摩房,有时在夜总会,有时在歌舞厅,有时在旅店,还跟一个叫莫莫的姐妹去过几次酒吧和夜店……大城市,中小城市,有几次风紧了,她们还去过小城镇。但基本是在南方转。她喜欢南方。在北方,她不光害怕突检的警察和暗访的记者,还害怕上门的客人——现在年轻人,除了上学的,基本都出去打工了,去的地方,当然离家近的这几个城市——万一要碰上一个熟面孔她可没脸活了。干这行的,不怕天不怕地,怕的就是家里人知道——你不要脸了家里人还要脸呢,祖宗十八代还要脸呢。
干这行的时间越长,内心的罪恶感就越淡。她当然知道这个社会看她们的眼光:小姐,婊子,妓女,贱人,下三滥……人人都掩鼻侧目,口诛笔伐,仿佛她们是这个世界的臭狗屎、淋病、梅毒、癌细胞和艾滋病菌,臭不可闻又极具传染性和危险性。可是,她们真害谁了吗?就像当初娆姐(她还是习惯这个名字)说的那样:大家不都在卖吗?白领坐办公室卖的是他们的知识,工人下工厂卖的是他们的技术,打工仔干苦力卖的是他们的力气,贪官贪污受贿卖的是他们的权力,专家拿钱胡说卖的是他们的影响和学识,有的还卖灵魂……我们没知识没技术没力气更没权力没影响,只有一个青春的身体,不想吃苦还想挣大钱,不偷不抢不骗不卖灵魂,就卖自己的青春的身体。不喜欢的可以绕着走,犯得着靠踩我们来体现高尚吗?
真的,她不是个爱琢磨事的人,但是她的经历还是让对她对这个社会的所谓道德产生了怀疑——每当检查的时候,冲进来的一伙人中,有的可能就是她们以往的客人。客人的时候哥哥妹妹叫得亲,玩疯了喝你尿都行,可检查的时候,人家是是兵你是贼——虽然你什么也没偷过。人家换了一副正义凛然六亲不认的面孔,你也就只有装作不认识他,拽你头发踢你屁股你都得认倒霉,日后人家再以客人的身份上门,你还得哥哥妹妹地叫,人家想喝你的尿你还得给人家喝——反正也不是啥好玩意儿。娆姐说得对,这个世界的道德和规矩,都是给弱者定的,都是狗屁!除了她给汇钱的那三个人,她没觉得对不起谁。
不过话说回来,检查还真是挺吓人的。她的运气算是好的,可也被抓进去两三次,有一次还有电视台跟着录像,吓得她快尿裤子了。在这方面,她永远也做不到莫莫那样:被抓了脸一蒙,让蹲就蹲,让站就站,看镜头不注意,还跟警察嘻皮笑脸耍贫嘴。
九
尽管他不愿意,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或者午夜梦回,一切都活灵活现地翻涌上来,如刚发生一样全须全尾——刘洋的懊恼,妹妹的绝望,街上的汽车喇叭声和汽油味,磨掉色了的地板上晃动的树影……但是却怎么也记不起接下来的情景。
当然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愤怒地把刘洋推出去的时候,门外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人;当时跟英子合租的人快回来了,父亲说咱们走吧,别吵的四邻不安的了;关于去哪儿,他说要去他那儿,父亲说:都是合租的,跟这儿还不一样?去住招待所吧。他还记得父亲安慰正在哭泣的妹妹说,那鳖犊子玩意儿的胡说八道,往心里去啥……但是所有的这些,在他的心里没有任何印象,跟听到的别人经历没什么区别。
他不知道父亲和英子当时的表情,因为他根本没敢看他们,好像他们的身上生出了光芒万丈的尖刺,让他的目光无处落脚。他心里的那根刺不再是刺,它像吸了血的水蛭一样野蛮生长,长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没有心安理得的幸福了。因为,他——不——配!
父亲的态度的反常,是他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发觉的。为什么父亲不怪妹妹呢?他不可能没听清刘洋的话,也不可能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女儿做出了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他怎么不恼羞成怒呢? 他突然省悟:父亲或许早就猜出英子在城里做了什么。
这有什么难猜的呢?那年春节他第一次看到浓妆艳抹的妹妹,不也隐隐地觉得异样吗?一个女孩子,干什么工作能同时补贴家用又供他上学呢?而且还那么频繁地换工作地点……这些疑问,其实不止一次在他的心头盘旋过,只不过他从没有认真对待罢了。其实真相就在那里,只不过自己没有勇气面对罢了,非得等生活看似体面的外衣被血淋淋地撕开,露出底下的断骨和血污,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人生是如此的龌龊和不堪……
眼前一团黑暗,这一天发生的却事纤毫毕现,更加清晰,也更加纷繁杂乱。招待所的被子很薄,潮不耐、软沓沓的,散发出的霉味直冲鼻子。褥子上似乎有无数小东西蠕动,身上不时传来被叮咬的刺痛。父亲先是不断大声叹气,咳嗽,翻身,后来好容易安静了,又打起了惊天动地的呼噜。他只觉得像是有无数烈马在他的脑子里奔过来又踏过去,把睡意踢得一丝也不剩。不知谁家的老式挂钟隔一阵子就传来一次响动,先是一次比一次多,后来又一次比一次少。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嘤嘤的哭声,和白天时英子的哭声一模一样。他吓了一跳:父亲就怕妹妹想不开,或者再次偷跑,才让她睡他们隔壁靠里的房间,可她什么时候跑出去的,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他忙爬起来,楼上楼下地找,却都没看到妹妹的影子。他循着哭声来到马路上,过了一个路口,往下一拐,竟然就走上了杨树沟西边的小路。他从来不知道奉城和他们家之间还有这条捷径,而且竟然离的这么近。他沿着荒草漫漶的小路往前走,后面却传来妹妹的声音:“哥,等等我呗。”他回头一看,梳着两只羊角辫的英子正背着一只小书包跟在他的后面,他这才想起自己是走在上学的路上,顿时有些不耐烦:“快点,要迟到了!”可是不管他怎么催,妹妹就是不着急,一会儿玩玩这,一会儿玩玩那,急得他真想揍她一顿!后来干脆不管她,自己跑进学校。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都在低头答卷,考试已经不知进行多长时间了。他急忙拿过试卷来,可是什么都看不清。扭头一看,妹妹就在后边的座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冲他笑了笑,悄悄地说:“哥,这题好简单啊。”他惊恐万分地想:完了,我考不出去了,得在家里种一辈子地了……
一阵惊悸,天翻地覆似地一震,他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却被一团黑雾蒙着,什么也看不见,身上又黏又凉,慌恐中不知身在何处。这时,小旅馆特有的霉味钻进了鼻子,父亲沉重的呼噜声也传来了,他才如获释重地发现不过是做了个梦。这时,眼睛也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到了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怀着轻松的心情一样一样地分辨房间里的物件:床头柜上的老式杯子和电话,电热水壶,天花板上的灯管……他突然想起了刘洋的那句话,心情又立刻沮丧和沉重起来。
这时,一阵压抑的哭声从外面传来,和刚才梦里的一模一样。他的汗毛立刻全都耸了起来,刚下去的冷汗又攒了出来,彻底清醒了过来。他爬起身,来到窗前,看到楼下的花坛边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个人,看样子真是英子。
下午入住的时候,父亲强烈要求三个人一个房间,可是服务员不同意,说没有结婚证的话男女不能混住。没办法,父亲让开了两间紧挨着的房间,并让英子住里边那间。他知道,父亲还是怕她夜里偷偷跑去找刘洋。但他心里清楚,如果她想跑,谁能拦得住呢?
可是,她是什么时候下去的呢?
十
刘洋差不多紧跟着娆娆的死讯来到了她的生活中。
当时天刚黑,天空中还残留着白天浅蓝的影子,但是城里的灯火已经全亮起来了。由于还没到上人的时间,姐妹们坐在门厅里的沙发上,带着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惊恐的夸张表情谈论着那个曾经叫娆娆的女孩子的死:
“哎呀,听说发现的时候,都胀得不成样子了,警察打开包着的塑料袋,尸水流了一地,浑身爬满了蛆。”
“唉呀,恶心死了!是不是真的啊?在床下藏了半个多月,没有人发现?”
“发现啥呀,人家把她骗去,玩完了,用她的丝袜勒死,钱、手机、首饰都抢走,尸体就塞床底下了。你也不是不知道那些假正经的服务员,得了好处,才懒得理你啥时候离开,离没离开呢。要不后来臭味飘满了整层楼,住店的和服务员都忍无可忍了,决定挖地三尺也要找出臭味源头,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发现呢。”
“弄不好开头还以为死只老鼠呢。”
“咱们还不如老鼠呢。”
大家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一个有些做作的声音高高地说:
“哎呀,这行真是不能做了,不能做了!白道抓,黑道欺负,不地道的客人痛快完了不给钱,甚至反过来抢给你的钱……现在不光要钱,还要命了……这行真是不能做了,最起码出台是不能出了,给多少也不出了……”
“那你从良啊,跟个大款,或者小白脸,都行,再不就去个儿做买卖,可你有本钱吗?你的本钱就是这身肉!”
一边说,一边你掐我一下,我摸你一下,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好像把刚刚还为之伤心的一个人的死抛在了脑后。
不抛开又怎样呢?兔死狐悲是难免的,可有什么办法呢?这类消息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大家能做的,就是消息刚传来那几天,尽量不出台,特别是生客。可是慢慢地也就恢复了常态:这不接那不接,吃什么穿什么,擦什么抹什么,给家里寄什么?她们这群人,很少没有家庭负担的。一次喝醉了,娆姐搂着她又哭又笑,跟她说:“我老汉儿一喝多了就骂我是婊子,卖逼的,丢了他的脸,丢了祖宗的脸……什么难听骂什么。我妈不骂我,只是躲在一边抹眼泪,但让我的心里更难受……我老汉儿他不想想,他喝的酒就是我做婊子卖逼买的,他住的屋子也是我做婊子卖逼起的,就连我小弟的媳妇,也是我做婊子卖逼娶的……不认我也好,我死了活了跟他们也没关系,他们缺钱了长病了,也别找我……”话也就是这么说说,睡一觉,酒醒了,也就烟消雾散了。家里一来电话,娆姐还是屁颠屁颠地给寄钱去。
她窝在角落里,听大家七嘴八舌。竟然没有人知道娆姐父母给她起的名字是什么,也不知道她的家人——不管是骂她的还是替他流泪的——知不知道她在某一个不知名的小旅店的冰冷的床下孤独地发臭、成为蛆虫的盛宴,化作了异乡的一个孤魂野鬼?
她不停地想:那么精致脸蛋、高挺的胸脯和苗条的大腿也会发黑、溃烂、发臭、化为一滩污血吗?白胖的蛆是怎样蠕动着从柔媚的眼睛里、俏皮的鼻子里和乌亮的头发里爬出来的呢?……越想她越觉得恶心,越恶心越忍不住想,直想得她的心好疼好疼,眼泪无声地奔涌出来。娆姐真的再也不会像那个下午那样,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喊她“小妹妹”了吗?
一阵喧哗,门被撞开了,闯进来几个醉醺醺的男人,不是纹身就是光头。外面的霓虹灯光晃进来,在他们的脸上变幻着,说不出的滑稽。姐妹们看来了生意,都赶紧迎了上去:“大哥,按摩吗?还是想玩点什么?”“我们就算了,今儿是给我们这位兄弟接风,给他找个够劲儿的——在里面这么多年,憋完了!” 一个留着跟光头差不多长的寸头的小伙子被推了出来,然后那群人又是一阵哄笑。以往的经验,她知道这绝不是个好活儿。这类人往往变着花样、没完没了地折腾你,到了还不一定给钱,你如果跟他们要,他们就会给你苦头吃。她吓得猫在姐妹们身后大气也不喘,不停地安慰自己:他不会看上我的,我又不漂亮……谁知这个寸头也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不好意思,头红着脸把眼睛转了一圈,最后竟然真的落到了她身上。
她心里这个苦啊:我怎么这么倒霉!上楼时有点恍惚,踩空了,有个温暖厚实的手掌托住了她的腰,然后就迅速撤走了。她回头,又是一朵温暖厚实的微笑托住了她。这个细节给了她很深的印象,让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这个男人就是刘洋。
她后来问刘洋:姐妹中比她漂亮、比她高挑、比她身材好、比她会发嗲会浪的有的是,为什么偏选了她呢?刘洋开头还“你最漂亮”、“你比她们都强百倍”之类的话敷衍她,被问不过,才说:
“谁他妈知道?鬼迷心窍了呗。感觉你特别踏实,暖和,就跟看着我妈、我姐或者我妹妹似的。”
“别瞎掰,你还记得你妈长啥样吗?你有姐姐妹妹吗?说瞎话都不像!”
“你别咬字眼儿,我说的感觉,感觉懂不?我想像中我妈就像你这样,我要有姐姐妹妹,也应该差不太多……我他妈就说说不好嘛,非鸡巴让我说……”
她还想逗他说:“你妈长我这样?太年轻了吧。”可是看刘洋脸通红的样子,她的心一下软不行,什么也说不出来。
到楼上包间后,刘洋不但没有饥不择食地生吞活剥她,反而倒有点腼腆,动作非常轻缓、温柔。姐妹们一再告诉她,入了这行就得没心没肺,让自个儿痛快喽,不然跟个装逼犯似的,你难受,客人也不舒服——客人不舒服,你还想挣钱?道理她都明白,可要想到真的很难。可这回,她头次有了微醺的感觉,轻飘飘的,像要成仙一样。难得的是,刘洋不像其他客人那样提上裤子走人,而是躺在她的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手指轻轻地在她乳房上划圈,让她继续沉浸在粉色的烟雾里。她想,就冲这感觉,就是不给钱也认了。
钱当然给了,因为刘洋进去是替人出头,这回找小姐,算是那些人对他的回报和补偿。三年半的牢狱生活和找次小姐,这在她心里怎么也划不上等号。可是刘洋说:这就叫哥们儿,你不会懂的。是的,她怎么会懂呢?对于她来说,刘洋自从十四五岁就开始的那种江湖生活,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打那以后,刘洋就成了她们这里的常客。每次只找她,如果她不在或有别的客人,他就走了。在一起了也不一定做,有时就是让她陪着聊聊天。不管怎样,钱从来没少过。这种好事她以前只是听说,还是第一次遇上。姐妹们没少拿这事开玩笑。每次刘洋一来,她们就哄笑起来,哪怕她就在她们边上,也故意大声喊:朵朵,你洋哥哥来了!刘洋也不介意。
再后来,刘洋就趁没到营业的时候来,喊她出去走走,唠唠嗑,唠他十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不要他了,他流浪到城里,捡垃圾,卖花,卖报纸,偷包,发传单,打零工……在县城混不下去了就去省城,省城待腻了就换个城市。不知道走了多少地方,后来到了这个城市,遇上这群哥们儿,替人收债、收保护费,出头打架,逼人拆迁,失手伤人,判刑入狱……他说,他过够了这种日子了,他想开始正常人的生活,找个好女人,结婚,生孩子……他一边说,一边用热辣辣的目光看着她。她的脸被烤得发烫,心也跳得乱七八糟的。扭过脸去,马路对面,有对年轻父母正拉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儿逛街,他们的身上散发着让她炫目的柔光。
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和多少男人上过床,却还从没尝过爱情的滋味。上学的时候,有男生给她递过纸条,她吓得脸红心跳,连看都没敢看就撕得碎碎的,偷偷扔了。现在想来,好后悔。这辈子,她还能有自己的爱情吗?小姐谈恋爱,怎么听都像个笑话。可是遇上刘洋之后,她的心像开春解冻的土地,关于爱情的渴望就一丛丛的小草般往外冒,按都按不住。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也是个女孩子,也需要人温暖,需要人呵护,也需要人来疼,来爱……
姐妹们渐渐看出事情有点不对头了,开始提醒她了:玩玩就行,别当真了。她的心忽闪一下,却故意嘴硬:怎么啦怎么啦,人家也不是不给钱,你们谁没跟人出去过?姐妹们不吃她这一套,七嘴八舌地围攻她。一个说:你们俩有点认真啦,都在脸上写着呢。另一个说:嫁人可以,但不能嫁给嫖你的男人,不会这都不知道吧?一个说:嫖客可以有意,但婊子绝对得无情你知道不知道?不然到最后吃亏的是咱们。另一个说:杜十娘没听过啊,把百宝箱都沉啦,跳河啦……大家像群麻雀,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直看到她的眼泪掉下来才渐渐住嘴。
刘洋再来就找不到人了。有时说病了,有时说有客人,有时干脆说换地方了,不在这儿干啦……一来二去刘洋就明白了。一天凌晨下班,阑珊的灯光里站着个人,吓了她一跳,细一看是刘洋,也不知道等多长时间了,衣服都让露水打湿了。她装没看到,扭头就走。刘洋哑着嗓子喊住了她:“英子,躲我干啥?我他妈的又吃不了你!”恶狠狠的,像是责备,却又带着软软的委屈,一下子就把她泪水的闸门拉开了。姐妹们一看她这样子,谁也不说什么,扔下她,走了。
英子?这个名字,早已埋在了土里,化成灰,成前尘往事了。除了家里人,字多长时间没人叫了?他怎么会知道呢?每次刘洋来找她,躲在屋里的她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像踩到了棉花上一样。她也知道姐妹们是为她好,可是每次刘洋远去的脚步声让她失望。进入她身体的男人多了,可是进入她心里的,刘洋还是头一个。
从那以后,每次上下班,刘洋都会来接她。过了大约一周,姐妹们又为她的事在一起开了个会,叽叽喳喳一通之后,得出的结论是:换行吧,和那个姓刘的一起走;再不换个城市,自己一个人走,到一个刘洋的找不到的地方。
换行吧,没有刘洋她也想换行了。哥哥就要大学毕业了,她还干这行干什么呢?虽然家里还欠着外边的钱,可是她手里还存着些钱——有时钱多了,不敢一下子全给家里,怕他们生疑——慢慢还吧。换行吧,总不能像娆娆那样,一直干到死吧。换一行,离那些她做过的城市远远的,离那些知道她底细的人远远的,干干净净地开始新生活:找个安分守己的男人,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拿刘洋怎么办呢?和他一起走,那还叫了断吗?他是牵扯这段日子的一根绳子,一个能随时能让她粉身碎骨的炸弹。可自己走,她离得开刘洋吗?
朵朵又消失了,而且是不只从这个美容店,这个城市,而是从这世上永远消失了。刘洋不甘心,一遍遍地来找,疯了似的。直到有一天,她们告诉他,你要想找英子,可以,那就得彻底忘掉朵朵,你要是觉得自己做不到,那就离英子远远的,就是哪天碰见也要装作不认识,否则——姐妹们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的裤裆,妖媚地狞笑一下——别的我们做不了,让你断子绝孙我们还是有办法的。
十一
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后悔当初的决定,如果没让姐妹们告诉她的去向,一切会不会好些。
许多年来,她一直对自己这个决定心存疑虑。曾经,看上去她是对的。从那以后,刘洋像换了个人似的,断绝了和那些哥们儿的来往,遇事也能拢住自己的脾气,再也没和人动过手;不管是当保安、服务员或者摆个小摊,都安安分分。最关键的是,对她真好——每次吵架,不管谁对谁错,都是他先服软,哄她,直到她开心;她上夜班的时候,不管多晚,刘洋都去接她,风雨不误。
可是她还是不放心,而且越来越不放心。多少次了,两个人干柴烈火、情不自禁的时候,她总是死死守住最后的防线。有一次,刘洋见软磨硬泡无效,开始犯浑,想用强,她索性不再挣扎,往那一躺,说:“要是你还当我是小姐,那就来吧,想做什么都行,完事了留下钱,滚蛋!要是你当我是女朋友,你就忍忍,等见过我的家里人,领了证了,我整个人还不都是你的?”这句话一出,刘洋就像被霜打了一样冷静下来,乖乖地跟她道歉。她呢,搂着他,吻他,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她不让刘洋碰这件事在朋友圈子里成了公开的秘密。大家在嘲笑刘洋的同时,也都半真半假地劝她:这都什么年代了,谁处朋友不是早早住在一起,怎么还这么保守?
其实她何尝不想。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那张床是那么空旷,她多么希望刘洋就在旁边,她疯狂想念和刘洋同床共枕的时光,想念他的抚摸,他的亲吻,他在她身体里那种销魂的感觉……可是越煎熬,越坚忍。每当一个漫长的夜晚过去的时候,她就觉得那段日子留给她的污垢被冲刷掉了一些。
刘洋常问她什么时候带他回去见父母,她总是一拖再拖。如果她自己心里都不托底,又何必让家里人知道呢?别人都觉得她有点“作”:老大不小的了,还拖什么呢?刘洋人不错啊,珍惜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可是,谁能知道她内心的恐惧呢?那段日子就像一道符咒,她逃得越远,它箍得她越紧;对幸福的希望越推越高,恐惧也就越重。不管道德多么狗屁,你都得承认它法力是上天入地、无边无际的。纵然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孙猴子,折腾得再凶还是在人家的手掌心里,只消轻轻地一翻手,你就会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不管表面上如何对刘洋颐使气指,其实上,刘洋才是她的上帝,一语天堂,一语地狱。
刘洋是怎么看她的那段日子的呢?洋给她的一切答案,不管他诅咒发誓还是服低作小,在她看来都是那么似是而非。真实的答案她不知道,那在刘洋的心里,在老天爷那里,她总不能扒开刘洋的心,或者让老天爷开口。
可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已经二十五六了,在农村,已经算老姑娘了,家里已经几次催她回去相亲了。她总得结婚吧,找谁不是找呢?她在心底这样劝自己:刘洋虽然粗俗,说话脏不肮叽的,可对她的好却是实实在在的,算了,不折腾了,就这样吧,她累了。过年时候那件事,虽然给他们带来了波折,却坚定了她要和刘洋过一辈子的信念。可谁能知道,就在她终于和刘洋站在一起争取家里人的时候,他在她的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在他的心里,还是忘不了她曾经是个小姐!一日为小姐,终身为小姐,这就是她的命!
她觉得好冷。满天的星星被深夜的寒气逼成了一个个不停颤抖的光点,冷蓝的星光像冰雹一样披头盖脸地砸下来,藏无可藏,躲无可躲。
这事说到底还是她傻。爸点她多少次了?刘洋这种知道你底细的人不能嫁。姐妹们不也说么:男人有几个不在意这个的?只不过,她想爸又不知道她的经历,所以从来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或许,真像爸爸说的那样:刘洋这种人,真点现出原形是好事,不然将来还不知道出什么事呢。
回去吧。还是听父母的,他们才是永远不会伤害你的人,无论你犯了什么错最终都会原谅你。他们都年纪大了,你还要让他们担心到什么时候呢?
以前,她不愿回农村,因为在农村,有太多的眼睛:天上有眼睛,地下有眼睛,眼前有眼睛,背后眼睛,有人的眼睛,树的眼睛,牛的眼睛,马的眼睛,猫的眼睛,狗的眼睛……还有睡在土堆里的祖宗们的眼睛,你的一举一动都有这些眼睛的注视,品评和议论,她怕极了这些眼睛,还有背后的嘁嘁喳喳和戳戳点点。她总觉得城里好,城里自由,城里没有那么多眼睛。在城里,你不是什么祖宗八代下面的一环,也不是亲戚里道的一个,你就是你自己,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你愿怎么活怎么活。现在,终于她突然理解了父亲,城里有刘洋,有她的不光彩的过去,只要她在城里,说不定哪一天有个人会冲到她的跟前,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婊子!
不知什么时候,头顶的天空被晨光所稀释,变成了淡蓝色。她想起她第一次离开家的那个清冷的早晨,也是这样晨曦微露的时候,东边的山头上刚刚泛起红晕,天空上还是一片青白,空气中仍残留着昨晚噩梦和眼泪的味道,晨风一吹,寒透人衣。她从亮着温暖黄光的屋里出来,不由打了个寒颤。她要早早地赶到汽车站与邻村的姐妹聚齐,然后一起赶火车去城里。还是壮年爸爸扛着她的行李走在前面,在她行李里,还有她的课本,那时的她还以为去城里打工不过是一个插曲,很快她就会回来,继续做她的好学生——那些课本,将成为他人的笑柄,她是什么时候扔掉它们的?进城半年,还是一年,还是几个月?。记不清了,太远的事了。她只记得那个早晨,她紧紧地跟着她爸的脚步,心里充满和对城市和未来生活的恐惧和期待。在她的身后,传来妈妈带哭腔的嘱咐,哭着喊她的名字,每一声都像锯子一样割着她的心,她没敢回头……
十二
既不是节假日,也不是学生放假,火车站的人竟然也这么多。虽然他们带的东西不多,可是一路上还是走得磕磕碰碰的。在这样拥挤的人群中挤一遭,再高级的香水也会变成汗臭、劣质香烟、煎饼果子、韭菜盒子以及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的混合体。本来父亲想昨天就回去的,可是昨天从英子的宿舍出来时已经晚了,实在买不到回凌水的车票了,才不得不改到了今天。光顾抬头找候车厅了,看到刘洋的时候,已经近得就走对头面了。
他头发和衣服都乱糟糟的,跟身边的那些农民工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人家是肩扛手拎着大包小裹的行李,他是抱着一束花。他的神情跟狂躁型精神病差不多,眼里布满了血丝,发出攫取的光,探照灯似地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像是随时准备把什么拽过来撕得粉碎一样。
看到他们的出现,他眼睛里露出了凶狠的喜悦的光,猛扑过来,吓了他一跳。怕刘洋抓住英子,他忙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后。刘洋根本没看眼前的是谁,就在临撞上的时候猛地停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同时把花举过头顶:
“英子,我他妈的就是一个混蛋,你原谅我吧!我爱你呀……”
锋利的朝阳斜劈下来,把刘洋和那束玫瑰隔在了两个世界,太阳光里的玫瑰红艳艳的,像一捧凝固的火苗,又像一滩正在蔓延的血,而被罩在建筑物阴影里的刘洋,阴暗,消沉,令人心碎。
他有点不知所措,回头去看妹妹。她的脸上表情复杂,变幻莫测,红肿的眼睛里有泪水涌了出来。父亲满脸的厌恶,像是不小心踩到了狗屎,一把抓住妹妹的手,把她拽走了。
于是周围的人看到了这样一副奇怪的景象:一个男人举着花跪在另一个男人的面前,向他表白,不过那个站着的男人名字也太怪了,叫什么英子?有热闹看永远是好的,呼拉一下围上一群人。
他一看情形不对,在众人合拢之前,抽身去追父亲他们。他的空缺立刻被潮水一样的人流填满了。刘洋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困了起来,只有他的哭喊声从人缝里钻出来,跌跌撞撞跟着他们向车站里跑。
“英子,你别走,我爱你呀,你别走啊……”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圈被阳光劈成两半的人群,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有时很恨刘洋,恨不得揍他一顿,有时又觉得他挺可怜,可他现在弄这么一出,只能让人觉得他愚蠢:这类把戏,或许能感动英子,但对于父亲来说,这就是成心让人当众出丑,只会更加坚定了要把他和英子分开的决心。
找到了车厢,父亲没让他上车,把东西接了过去,说了句:“你回去吧。”就拉着妹妹进去了。他呆呆站在那里,看着妹妹弱小的身影一点点地被黑洞洞的车厢所吞没。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启动了,那巨大的黑影像水中的倒影一样,颤颤微微在他的眼里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咣当”、“咣当”一声声地砸在他的心上,越来越急,他感受到的震撼越来越猛烈,这黑影的晃动也就越来越厉害。像是被什么吸着似的,火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微微地晃了一下,载着英子,硬生生地被空洞的远方吸了进去,再也不见了。
他突然感到悲伤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从心里的黑洞里奔涌而出,拦都拦不住。周围的人和建筑不断升高,最终围成了一口井,把他和阳光彻底隔绝,深陷在了冰冷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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