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样痴呆·下

7.

“先生，先生？”

有人喊他，史蒂芬不想睁开眼睛，这几天忙着开会，浑身的弦都绷紧了。

“先生，醒一醒！”

“先生，您的证件出了问题。”小伙子的声音隔着口罩听起来闷闷的。

史蒂芬抬抬眉毛：”什么问题？”

“您这张证件显示您在三年前就已经被列入‘高度观察’对象了。”

史蒂芬一下子醒了，坐起身子说：“你们搞错人了，那是我老婆，莫莉，被确诊为III型患者，但是苍天作证，我是完全健康的。事实上，我还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正准备去华盛顿研究中心开会，天晓得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专家？”小伙子困惑地重复了一句。

“是的，我每天都会和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们开网络会议，我们干的事情一般人可干不了。”史蒂芬明显感觉自己高大了好多，似乎又回到当年从哈佛博士毕业的时候的感觉。

“等等，先生，”小伙子打断了他，“可是我们的记录显示您已经三年没有出过家门了，事实上，除了这一次，我们根据您手机等定位系统查出您最后一次出家门是和您的妻子一起去了圣玛丽疗养中心。”

“我们有网络，什么事都可以通过网络解决，干什么需要出门？”史蒂芬带着鄙夷说，“我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老婆进了医院，你不能指望我一边看孩子一遍去奥特莱斯抢打折T恤吧，拜托，我可是科学家！”

“先生，无论如何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我们需要确定万无一失。”

史蒂芬快要爆发了，他指着电话机说:”我马上打电话给华盛顿医院！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们派了专车来接我！可这该死的车到现在也没个影儿，我估计是给你们拦下了！”

史蒂芬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面罩起了一层水雾，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认为你们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浪费全人类的时间！”

“先生，”小伙子语调非常平静，“华盛顿特区医院昨天已经全员沦陷，我不认为会有专车过来接人。”

史蒂芬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

“华盛顿特区医院昨天已经全员沦陷，我想电视上已经报道过了。”小伙子说。

史蒂芬仍然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喃喃地说：

“不，不可能，我昨天还收到信来着。”

“也许其中有些误会，”小伙子皱皱眉，“寄信经常会误事。”

史蒂芬见小伙子不相信他，火又冒上来，掏出口袋里折得皱巴巴的一张纸，递给小伙子：“看，这上面盖着华盛顿的邮戳！你仔细看看内容！华盛顿邀请我去开会，共商对策！”

小伙子带着隔离手套的手费力地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看了两三秒。

然后他抬起头，一脸严肃，却又带着隐隐的同情和悲哀。

史蒂芬一脸得意。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先生，我很抱歉——”

“没什么好说的，赶紧派车送我去华盛顿中心医院。”

“先生，这封信是通知您，您的妻子莫莉·森女士于昨天凌晨3:44去世，请您去处理后事。。。”

8.

等史蒂芬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张狭窄的医用病床上。

四周是完全封闭的空间，一片漆黑，看不到什么别的东西。

身体下面的床温温的，浑身轻盈，感觉不到一点点重量，竟有种说不出的舒适。

史蒂芬稍稍移动下身体，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赤身露体的。

事实上，他意识到，他连内裤都没穿。

这有点让人接受不了，这个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史蒂芬想爬起来看个究竟，可是身体稍稍动一下仿佛就有一种浮起来的感觉，对，这种感觉叫失重。

“有人吗？”史蒂芬开口问一下。

当然，这种情况下一般是没有人的。

冷静冷静，他提醒自己，你是一个智商超过190的人。

脑海里的片段只剩下他在华盛顿机场听见一个带着面具的小伙子说话，他说的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他的老婆死了。

这怎么可能，自己收到的那封信明明是华盛顿寄给他的紧急邀请函，跟莫莉有什么关系？

史蒂芬决定不去想这个恼人的小伙子。现在最要紧的是解决眼前的问题。

首先，这个地方是哪里？

视力开始逐渐适应这一片黑暗之后，史蒂芬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华盛顿中心医院的太空舱中，这里失重的环境一度被用于治疗瘫痪和精神压力过大的患者。

这就简单了，史蒂芬微微一笑，他是知道怎么使用太空舱的，也知道怎么从里面打开它。

当他努力地，张牙舞爪地飘到门边上，准备开门的时候，突然来了一束光。

太空舱上方的小圆窗里探出了小伙子的脑袋，依旧带着面罩。

“你醒了吗？”

每次碰见这个小伙子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这个扫帚星，史蒂芬没好气地应了他一句。

“老天爷，我不是很明显醒着么。”

“那就好，终于有人醒了。”小伙子的声音里竟然带了一丝欢悦。

史蒂芬问：“怎么，我睡了很久吗？”

“我敢打赌你不记得了，你这次睡了三天。”小伙子说。

“三天？”史蒂芬重复一句，“看在上帝的份上，先不要管这个，你赶紧给我拿一件衣服，我准备出去。”

“这。。。可不行，”小伙子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会子，“你不能出来。”

“为什么不能出来？”史蒂芬问，“难不成我下半辈子都呆在这玩意儿里面？”

说罢，他自己神经质地笑起来，晓得喘不过来气。

这简直太好笑了，真的，想到下辈子一直待在这个机器里面。他智商可是有190呐！

小伙子并没有笑，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和怜悯。

“我说，”史蒂芬渐渐收殓了笑意，“你什么意思。”

“先生，我恐怕你说的是对的。”小伙子说，“你以后都不能出来了。”

9.

“为什么？你在开玩笑呢吧，我还要出去开会呢！”史蒂芬说，他努力在失重的情况下保持着平衡，双手遮住自己的那根漂浮着的玩意儿，勉强保持一种体面。

“不，先生，可能你还不太明白情况，”小伙子说，“华盛顿根本没有会议，没有玩笑。”

“我明明受到了会议的邀请函！”

“那是你妻子的死亡通知。”

“不可能！杰克和爱丽丝都在家里看到了那封邀请函！我念给他们听的！”

“先生，你的孩子都是生病的，他们可不能为你作证。”

“爱丽丝是有I型痴呆，但是杰克绝对是健康的！”

“先生，你又错了，我昨天去您家里安排了您的孩子，您女儿是健康的人，您的儿子则是童样痴呆亚型患者。”

“你在开什么玩笑，杰克高达190！他从来不称自己为宝宝！事实上，他几乎不说话，他只在乎学校的建模比赛！”

“亚型，我说的是亚型，”小伙子不耐烦地用手指敲了一下太空舱壁，“您能不能躺在床上安静听我说？不要试图遮着了，这几天我什么没看过？”

“看在上帝的份上！”史蒂芬气得大吼了一句，血全部涌到脸上。这太耻辱了。

旁边传来什么动静，小伙子四下看了看，脸色阴郁地说：“您动静太大，把您的儿子弄醒了，我得去看看，等会儿过来，希望您能冷静下来。”

小伙子的脸消失在小圆窗后。

10.

安静了好久，史蒂芬闷声闷气地开了口。

“你好歹告诉我为什么不能给我穿衣服。”

小伙子的脸出现在窗口，这次他听起来有些疲惫。

“不能，我很想，但是不能。”

“你他妈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能么。”史蒂芬爆了粗口，但是语气非常颓丧。

“先生，衣服的压力对于您来说太重了，您受不了。这也是为什么您被关在太空舱的原因。外界的气压太大了。”小伙子转过头又去看看旁边。

“你在看杰克吗？”史蒂芬问。

“是的，他睡了，刚刚他说了句梦话。”

“你刚才说，杰克是亚型的患者？为什么我不知道？”史蒂芬问，他又强调说，“我可是童样痴呆的专家。”

“但您也是亚型患者，亚型昨日才被纽约医院研究所发现，消息还没有传到您这里，这种亚型是是父系遗传。您和莫莉·丝塔芙结婚之后第一个儿子杰克遗传了您的亚型基因，”小伙子耸耸肩，比了一个一目了然的手势，“亚型没什么太大表现，除了头痛和脾气暴躁之外，你们也不自称宝宝，但是，遗憾的是，你们根本没有办法面对任何压力——”

史蒂芬打断他：“但是我不可能连我自己患病了都不知道。”

小伙子想了一会，说：“亚型患者面对一切有压力的事物会剧烈头痛，导致他们不愿意思考让他们有压力的事情。所以我想您应该是知道自己有毛病，但是为了避免您自身的头痛，您选择忘记自己有病，这是一种心理暗示，您将一切责任推卸到妻子的头上，您给自己的女儿和妻子套上了患病的帽子，并且，就你女儿昨天对我的描述，你一直在逼她吃各种药物，您送走妻子的那一天，您是将她击昏了送出去的。”

“等等，等等。。。莫莉是。。。她无法控制自己不使用社交软件，我才击昏她的。。。不，等等。。。”史蒂芬缓缓地说，双手举起来抱着头，不行，偏头痛又开始了，痛得他两眼发黑。可这是高贵的象征呀，他的父亲、祖父都有这样的毛病啊——

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他几乎不知道该问什么。

“可是，我是一个医生。。。”他依旧在做最后垂死的挣扎。

小伙子脸一沉，说：“您曾经是一个医生，三年前您就已经被华盛顿医院解雇了。我们在您私人电脑终端发现很多网络会议的记录，但那不是和专家讨论问题的，对方都是您的私人医生。”

头痛得更加厉害。史蒂芬顾不上体面，抱着脑袋倒在床上，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子就漂浮起来。

“我知道您很痛苦，但是不要紧，您很快就会忘记的。再过三天我可能还要给您解释一次。”小伙子终于柔和了一些，“您的儿子就在您旁边的一个太空舱里，您的女儿我们已经将她送出隔离区。您妻子的后事我们也在帮您安排，争取让您可以参加葬礼，不过具体细节还是要商量，毕竟，您的身体——”

“莫莉是怎么死的？”史蒂芬突然抬头大喊一声，“她如果没有患病，她怎么会死？”

“她开始的时候确实没有患病，但是她被您传染了，所以患了III型童样痴呆，她因为晚上偷用护工手机从楼梯上跌下去了，你知道，III型的骨头都很脆弱。。。”小伙子说。

有什么东西在史蒂芬脑海里一点一点崩裂了，有木头断裂的声音。

嘎啦嘎啦——吱嘎——哗啦啦——

崩塌。

这怎么可能！

他是智商190的童样痴呆专家，他只是有一些偏头痛，这是贵族的遗传病！

莫莉怎么会因为他死！

杰克怎么可能从他这里遗传了致病基因！

爱丽丝天天说“宝宝饿”怎么可能不是一个I型患者！

史蒂芬扯着嗓子尖声嚎叫了一会子，脸都扭曲得变了形，然后他就逐渐平静下去了。身体软软地漂浮在空中，什么都软踏踏地耷拉着。

“承受不了了吗？”小伙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这次又是几天之后才能醒呢。”

11.

房间里放满了大大小小的太空舱，四周安安静静的，只能听见微弱的人的呼吸的声音。

太空舱门上标着里面患者的身份和名字。

史蒂芬·森，前华盛顿中心特区精神病专家。亚型患者，传染3448人

杰克·森，学生，全球建模大赛冠军，全美建模大赛冠军。亚型患者，传染10人

梅琳达·卢塞克，欧盟首席经济学家。亚型患者，传染1347人

这些人还真难对付，辛辛苦苦将你们放在这里隔离起来，就是因为有了你们才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毁灭。

这群没办法面对现实的宝宝们，是的，只有宝宝才会在没有压力的温床里面生活。

只有孩子才会认为全世界都围绕着他转，才会认为这个世界都轮到他来拯救。

所以在青春期末尾，踏入社会的时候，你们内心的恐慌导致激素水平不正常。

这样才激发了你们体内的童样痴呆亚型基因。

你们脾气暴躁就是为了掩饰自己心里的不安，冲我吼，哼，小伙子想着冷笑一声，如果不是你们患了亚型的痴呆难道还是我么。

突然，小伙子头剧烈地痛起来，他痛得眼前一黑，好久才缓过来。

操，小伙子疼得出了汗。

啊，没事，工作时间太长了，他的父亲和祖父也是这样的。

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人类的精英分子呢。

得好好休息啊，我可不能倒下，不然怎么才能拯救人类。

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你们这群痴呆的宝宝，还有多少荡在外面没有隔离的，真是让爸爸操心呐。

他重新带好面罩，嘴角挂上一丝冷静的微笑，推开门。

窗外，又一架飞机缓缓降落华盛顿机场，上面又有几个亚型患者正在头痛得天昏地暗，编织着自己背离现实的美梦呢。

小伙子拿好麻醉枪，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