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两天,我照例去小区门前的理发店剪头发。客人分明比平时多了一些,回家过会儿再来自无必要。于是我就坐在店里一边刷手机,一边等待。说不清是何缘故,心绪竟被莫名地撩动,我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儿时理发的情景。
理发,家乡唤作“剃头”,称呼虽不够文雅,却足够实在。这种土味,带着一股亲切,直到今天老家依然呼之如旧。
我们高庄没有杂姓,沟东、沟西、门东,合起来约有五六百口人,规模不小也不大,但打我记事起就没有理发店。进店剃头的话,则要跑到十里外的镇上去。
那些年,镇上的剃头铺子也不多,我记得总共也就五六家,基本一条街上一家,多的两家,门面都破破旧旧,更谈不到装修。在里面接受服务的,多是机关单位的人和街滑子(土语,即街面上的人)。乡下的平头百姓很少跑到镇上剃头,路远来回不方便是一说,更主要是心疼钱。
我们庄里虽没有剃头店,但有专门的剃头师傅。说是师傅,其实是我的本家叔叔,小名唤做“三宝”,个子不高,身材瘦削,一笑起来就喜欢抱胸抖腿。他住在沟西高,我家在沟东高,中间隔着大塘沟。
三宝叔剃头,时间上有规律,除开农忙季节实在走不开,平常他半个月挨家挨户上门服务一次。他有个剃头箱子,木头做的,里面装着剃刀、推子、花剪、采耳勺、荡刀布等工具。
三宝叔不论到哪家剃头,都要挑光线明亮的地方工作。主家自行备好椅子、盆架、脸盘等工具并摆放妥当,他则打开剃头箱子,先从里面取出一条不知缝补多少回儿的旧洋布给人围上,然后洗头。那时老家人不大讲究,家里没洗发水,就用肥皂代替,胡乱洗洗就算完事。有些人图懒省事,干脆连头也不洗,直接“上项目”,结束了拍拍屁股走人。
大人们剃头,一般都少不了三个项目:推头发、光脸、掏耳屎。
三宝叔的发推是手工的,不是电动马达的那种,推头发全靠右手灵活掌控,“犬牙”交错几趟,满头乌发也就散落一地了。偶尔也会出状况,碰到他手劲儿不到位,或推子锈钝没磨利,会硬生生地夹扯掉一些头发,搞得人龇牙咧嘴,自然少不了一番抱怨,三宝叔则一脸忠厚的“坏笑”。
那时剃头,发型也简单,记忆中只有葫芦头和平头两种。平头不消说,大家都懂。所谓的葫芦头,就是用推子贴着你的头皮走一遍,不留死角,那造型像光头,但保留了极短极短的一点头发。葫芦头,清爽是清爽,难看也确实难看,通常年龄大的才要这种发型,图个舒服。我爷爷就是始终如一,没换过发型。
年轻人都喜欢推平头,那个年代讲求棱角分明,硬线条是大众审美。就像经典款桑塔纳一样,稀罕的就是那个味儿。
如果有谁叽叽歪歪想来个时髦点的发型,对不起,另请高明吧!三宝叔不会剃,他就这两板斧,手艺还一直不长进。
我那时小屁孩一个,印象中没剃过光头,一直推葫芦头,虽然头型不大适合这款,但很多事情,习惯了也就坦然了。
剃好头,接下来是光脸,里面也包括刮胡子。三宝叔事先会从剃头箱里取出一条细长的剃刀布系挂起来,那块布似乎从未洗过,明晃晃的,油光鉴人。他把剃刀贴着布面来来回回荡蹭几下,就开始光脸了。一边光脸,一边聊天。
三宝叔走村串户,接触的人多,知道的事儿也多,天南海北,聊起来没完没了。时不时还夹带点乡村绯闻,东家长西家短的,“无聊”得可爱。说到兴头上,一个走神,有时会划破脸皮或捎掉眉毛,自然又少不了一番埋怨,碰到长辈还会直接开骂。
有些长辈特喜欢“欺负”小孩,光脸前,故意用硬胡茬蹭我们的脸,火辣辣的疼,把他们的快乐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之上。我们有时忍不住也爆粗口,没大没小的,搞得他们再也不敢造次了。
剃头“三步曲”中,最令人神往的是挖耳屎。每次看到大人们那种陶醉的样子,我心里都犯嘀咕:这到底是啥鬼体验?那么销魂!
后来,轮到我剃头,我也要三宝叔帮我挖挖耳屎,长辈们则一再劝阻,说小孩挖耳屎伤耳朵,搞不好会变成聋子。我却不管那么多,胡搅蛮缠着要挖,他们拗不过,只好让步。
于是,我也学着大人的样子闭起眼睛体会那种感觉,酥酥痒痒,真是飘飘欲仙。有了一次体会,以后更是欲罢不能了,好在大人也懒得跟我再斗嘴皮子,睁只眼闭只眼,我得以堂而皇之地挖耳朵了,至今想想都过瘾。而且,耳朵也没有他们说的那样,挖早了伤听力,看来童话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按照家乡的规矩,小孩满月也要剃头。但里面有讲究,脑门前面要留一块头发不剃,俗称“饭勺子”,那小模样有点像《西游记》里面红孩儿的发型,萌态可掬。别看三宝叔给大人剃头稀里哗啦的,没个认真样儿。给婴儿剃头,他可是一万个小心,毕竟小孩头皮软,伤着了麻烦,否则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当然,小心不会白费,会有红包拿的,图吉利嘛。
三宝叔剃头是不收现金的,也从未见他记过账。每年春节前,他都会拉着板车到各家齐粮食,小麦、黄豆、玉米、花生随你所喜,都可用来冲抵剃头款。印象中二三十斤黄豆就可以冲抵一年的剃头款,这有点原始社会物物交换的感觉。
1990年,我进了镇中学读书,同学大都在镇上剃头,我随大流也去了几次,慢慢习惯了镇上师傅的手艺,毕竟高明许多,很少再回家剃头。等后来,我到县城读师范,回来次数少了,就在城里的理发店剃头了。
也就是那几年,庄子里的年轻人陆陆续续到集镇上理发了,三宝叔看着生意一天天冷清,剃头担子光一头热不行了。他就放弃了这份活计,出门打工去了。
清人王渔洋说“天上白云如逝水,草间黄蝶似秋花。”春荣秋谢,俯仰间,往事已成刍狗。宿鸟归巢,斜阳晚照,油菜花黄,蝴蝶戏闹……那些曾经白雨跳珠般的清新画面,一一化作了乡恋的味道。羁旅他乡,惟愿乡情别随岁月一起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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